六海知道大雄对每一环节都很当回事儿,也就十分细心。陪嫁的大箱子抬来了,春花、七奶奶和麦兰子在箱子两头站着。老六海喊:“填箱喽——”于是,就有新亲往箱里填东西。七奶奶轻轻拍手唱:“妞啦,你总要生日头寄生天,你转换门风学好伊。妞啦,投着伊亲娘十只指头一板生,俺肚里格脂油一块生,投着伊刁爷伊吃闷烟末孵灶沿,又勿有啥三声四句出人前。妞啦……”她唱得嘴角泛白沫了。年轻人没有人能听得懂这些词。麦兰子很忸怩地摇一下身子,就夜莺般地唱起七奶奶教的“谢娘”歌:“好娘啦,你养俺小小女妞啥用头,养俺小小女妞黄杨梭子勿替娘,伊亲娘小海里厢横抱三年哪肯长……”来来去去唱了几个回合才登船了。
大雄手攥红绸布拉着麦兰子上船。喜船哐哐喷着黑烟子,沿泥岬岛绕了一圈儿东天就泛红了。日头很快弹出了海面。老六海指挥着紧溜下船去新房。新娘出喜船时忌见日头忌着地,怕惹怒天神地神。娘家人背着麦兰子朝村里走,后边哩哩啦啦一溜儿迎亲长队。到村口大路上,遭遇一辆披红戴花接新娘的面包车。大雄愤愤骂了一句:“狗日的,丧气!”老六海立马悟出什么。雪莲湾风俗里有出嫁者忌遇出嫁者一条,这叫“喜冲喜”,会损及新娘的寿命,此时双方应以“换花”禳除。
老六海喝一声派人截了那辆喜车。大雄摘下麦兰子胸前的红花,扑扑摇摇地奔过去,将花往车窗一塞:“喜冲喜啦,换花!”那车里新娘说:“俺不信这个。”大雄的脸顽固坚硬如岩石:“你不信,俺信!”新娘一撅嘴巴:“就不换!”大雄的拐仗插进车胎缝隙里:“不换就别走!”新娘瞪红了眼:“土鳖虫,你赖人啦!”车里陪新娘的人赶紧好言相劝:“大喜的日子,讨个吉利吧!”新娘不情愿地递出红绸花来。大雄抓过花就扭身回来,庄重地给麦兰子戴上,他心里就熨贴了许多。
一方世界一方天,各有其民俗,各有其运道。大雄的婚礼诸事井井然,完完全全合了大雄的意思。拜天地后喝的“合欢酒”,也是很讲究的,酒席中的六荤六素十二道菜应该没有鸭和葱。因为“鸭”与“押”同意,怕以后蹲大狱;吃葱怕吃掉好运。吃喜酒时还忌空盘相叠,以免重婚,红烧鱼条条鱼骨完好。大雄都查了一遍,喜不自禁,再也不忧以外的事了。晚上闹夜还有几桌。裴校长前来祝贺。麦兰子和大雄对裴校长格外热情,点烟敬酒。
裴校长憨态可掬地笑着。
大雄在忙乱中竟看见了算命先生十三咳。
十三咳不请自到,他迈着轻飘飘的步子,精瘦花白的脑袋无力地在肩上晃荡,看见大雄就眯起一双小米黄眼,在彩灯中骨碌碌转动。十三咳双手抱拳:“大雄啊,恭喜恭喜哩!”
大雄脸上铺满笑意亲亲热热地将十三咳让进里屋。十三咳一边吸着喜烟一边摇头兴叹:“俺来晚啦!昨天刚出院,听说你找过俺。俺赶个尾声,不卜算,委实是道喜哩!”
大雄欣欣地凑近十三咳甩上一叠票子,随随便便地笑道:“嗳,您老人家既然来了,就卜上一卦,也给俺助助兴呢。”
十三咳见了钱,眼里绿幽幽闪光,晕晕乎乎连连咳了十三声,表明他有一番更妙的神功已运筹好了。大雄马上告之他和麦兰子的生辰属相。十三咳眯上眼,嘴里念叨着:“生生肖肖相相克,白马畏青牛,猪猴不到头,龙虎两相斗……”他脸上的瘦皮惊跳了一下。
大雄久久盯着十三咳,心里哐咚哐咚跳着。他巴心巴肝地等着。
十三咳哀哀唏唏地叹着气,睁眼在大雄强悍的身上搜刮一遍,看出陌生来,脸像落一层霜,挂着一层惊颤,讷讷道:“老朽该死啊,俺不该卜这卦……”
大雄露出惊骇的目光:“俺不怕,你给俺实话实说!”
十三咳战战兢兢地说:“你,你们……相克……真的相克呢!”
“谁克谁?”大雄问。
“她克你。”
大雄沉了一下,又问:“几年?”
“多则五年少则三年。”
大雄一动不动,脸发青,表情恍若隔世。过了一会儿,他才狠狠舒出一口辣气,自顾自说:“三年就三年,五年就五年,得到这样的女人,俺他娘的认啦!”他扭头走了。
四十七
走至门口,大雄正矮身往外钻,身后又荡起十三咳漏风跑气的哑嗓儿:“嗳,错啦错啦,你回来。”
大雄脸色难看,望了望十三咳,反身踱回来。十三咳笑了嘴,精精明明地说:“不,不是她克你,是,是你克她!”
“啊?狗日的!”大雄猛吸一口凉气,身架塌了。
十三咳深不可测地笑笑,嘴片片砸得很响:“大雄,你是刚强不倒汉,人好心好命好,结天缘人缘地缘。你只能克她。走着桃花运呢!”
大雄胸口窝像有一团沉重的东西死死压着,半世悲酸俱到眼底来。他旋风般地扑过去,抓住十三咳的脖领,恶摇着,像是将他精了一世的骨架摇碎:“你说,你给俺再说一遍!”
十三咳疑疑惑惑地支吾:“你这是咋啦,俺没说别的,是你克她!难道你克她不比他克你好吗?”
大雄野野地吼:“好你娘个屁,你再给俺算一遍!”
十三咳软在那里,一时空气发紧,人心似绷住了的弓。十三咳战战兢兢地说了些囫囵连片的话,如念一道收魂咒。重新卜算,没变了,还是他克麦兰子。
“狗日的,完了!”大雄怪怪异异地扭歪了脸,脚底如踩高跷似地连连退缩,源源击来的是些亘古不见的东西。他象被抽了筋骨,第一次丢了自信,他撑了几十年强悍壮美的身架竟空空的。他轰轰然旋转着身子,搅乱倾斜的一瓦屋顶很沉重地扑倒下来。
“大雄,你怎么啦?”
“大雄,你醒醒!俺没说啥呀?”十三咳惶惶地抱住他呻唤着。
过了许久,大雄终于撩开干涩沉重的眼皮:“嗳,俺再往后错一个时辰,再算算怎样。”这个时辰是裴校长的,大雄一直记着。十三咳沉吟片刻说:“哎呀,这回行啦!原来你刚才哄俺呢!”
大雄愣了许久,趴在地上没动,呆呆地看,似乎昔日看不见的一切全都裸进眼里。他说自己啥都完了,完了。麦兰子和裴校长的生辰八字怪配的怪配的。
大雄孩子般地哭了,大滴大滴的泪水顺着他脖子胸沟爬着。他过一会儿,强撑着站起来。一句话也没说,甚至也没看十三咳一眼,晃晃着走了。他沉着脸穿过闹闹笑笑的人群,从饭桌上拽来了满脸疑惑的裴校长。他喊来了麦兰子,麦兰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感到大雄的脸有些怪。大雄从怀里摸出那张属于自己的结婚证书,撕下自己的照片。然后拿大掌蛮横地掰开裴校长的手指擦了一下印色,往结婚证书上一按。他将自己名字轻轻划掉,就抬头说:“裴校长,麦兰子是你的人啦!兰子是个好姑娘,跟了你,是你狗日的福气!日后你要好生待她!你答应俺,答应俺!”大雄眼眶了湿湿地亮起来。
裴校长慌了:“这是为啥?”他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麦兰子以为大雄又犯怪了,骂一句:“大雄,你疯了?”
“俺没疯,疯了倒好受啦!”大雄悲观地说:“兰子,十三咳说了,你不该是俺的女人,你跟裴校长命相挺般配的!”
麦兰子声嘶力竭地吼:“大雄,你真他妈是撅嘴骡子,只配卖个驴钱!”她也支撑不住了,拿手捂住脸蛋,身子慢慢蜷下去,喉咙里挤出一串凄凄的呜咽。
大雄甩下胸前的红花,身子像得了红痨疯一样胡抖了。他扭头朝新房和麦兰子好一阵张望,甩了一串泪颗子,鼻根处涌一股热辣辣的酸涩味儿。他牙齿咬住嘴唇,倔倔地一拧身,扑扑跌跌栽进暮色里。他的身子越来越小,末了变成一粒豆点,连一个金秋时节的难忘背影都没留下来。黑黑的豆点跌落又跃起,跃起又跌落,和夜的颜色溶为一体,无声无息简简单单地消失了……
大雄走了,惨惨烈烈地走了。
四十八
△活套儿
日头很沉重地掉下去了。
疙瘩爷昏昏沉沉地一头扎进二楼宿舍没了声息。他头发涨,身发冷,象是病了。近来的工作,不知怎么老是蹩手蹩脚的。傍天黑时,他晕晕乎乎发起烧来。春花不在家,麦兰子领着村医赶到村委会。医生说是风寒,打了针也留了药。夜里疙瘩爷出了一身汗,稀稀落落的汗毛活泼张开来,搅得他浑身不自在。脑里影影绰绰的人和事竟稀粥一样糊涂了。夜里迷糊几回,做些奇奇怪怪的梦。天亮时,他清醒过来,就有一种深切的孤独感袭来。他支楞着耳朵听见外面淅淅沥沥落雨声。
静下心来听雨,疙瘩爷的眼前就浮现春花年轻时袅袅婷婷的身影。她身上带着草蓼花洁白纯净的颜色,散发着淡淡的幽香。运盐河的老船上,他最喜欢闻这股幽香,可是,春花变了,她被世俗包裹了,身上再也没有这样的香味了。
雨停的时候,疙瘩爷影影绰绰做了一个梦。他独自冒着雨扑扑跌跌地走上蛤蟆滩。退潮了。疙瘩爷默默地蹲在滩上,如一块古老石碑,一动不动,他恍惚间觉得滩活了,象硕大无朋的海龟载他在大海里游动。散散落落的沙粒卵石也好象变成有了生命的东西,团团簇簇拥戴着他。尽管他一直避着蛤蟆滩,滩并不冷淡他。他顿觉眼窝里有湿漉漉的东西一颗一颗渗出来。过了好久好久,他呼噜呼噜说了几句话,然后从兜里抖抖摸出一枚五分硬币,在手掌心里攥出滑腻腻的老汗。他默默地在心里说:“假如这枚硬币抛下去,国徽胡上,俺就豁出去干一场,就算合了海龙神的旨意,要是麦穗朝上,俺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