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大船师站起身,凛然道:“俺黄家船是闯海的,不是当纸烧的!你还是另请高明吧”说完拂袖而去。孟天贡“啪”地一拍桌子:“他妈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黄大船师把孟天贡撅了,立时在雪莲湾传开了,无不赞叹大船师的浩然正气。那天夜里,孟府家丁横眉竖眼地闯进黄家,将鼓鼓的一条钱褡一甩:“孟老爷说啦!念你是大船师,才给你网开一面,给你钱!要不就是干抢,你神招儿没有!还是知趣吧!”说完就有百十号人的家丁船工嗨唷嗨唷地喊着号子把大船拖走了。
七十六
祭祖的那天晚上,天阴得好沉。雾浓浓的,偏就散不去,人身上的汗毛孔都让湿腾腾的水雾堵个严实,汗都憋着,一身的粘。孟家老坟场围着黑鸦鸦的人。除了披麻戴孝的孟家人,就是被迫赶来陪祭的村人。金屋般漂亮壮美的大船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纸人、纸马和灯笼。孟天贡一身缟素,面皮惨白。他手捧着写有祖先生展八字的黄裱文书,叩头.磕拜,祈唱之后,鼓乐班子就配合上了。鲜鲜亮亮的鼓乐夹杂清脆尖厉的短喇叭,哇儿哇儿嘟啊嘟啊地响个不住。船上洒了煤油,孟天贡手里的城隍牒就点着了,接着“轰”一声,船头的雕龙画凤的龙骨先燃烧起来。孟家人纷纷跪下磕头。就在这当日,有人一声长吼:“天理不容!天理不容——”人们看见一个老汉扬手甩着纸钱,跌跌撞撞朝大船扑去。纷纷扬扬的钱钱漫天弥散。老汉爬上船板,端端正正地坐在舵楼旁,闭上双眼,像坐化的高僧一样。闪跳的火苗儿映红一张庄重威严的老脸。在场的人马上认出是黄大船师,都惊得昨舌头打冷子。“爹,爹——”小柱子凄凄地哭叫着,被人拽住了。人们刚省过神儿来的时候,忽忽窜窜的大火苗子就将大船师涌盖了。好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
“天神呐——”村人齐齐跪地。
后半夜,闪电雷鸣,雨水倾泼。小柱子泪人儿似的在那里站了一夜。天亮时不远处海神庙的老僧劝小柱子的时候,惊异地发现燃烧过的灰烬里有亮晶晶的白粒子。“啊,舍利子!”老僧惊叹,这是几代高僧坐化也很难烧出的圣物,居然出自黄大船师身上。奇哉,怪哉!老僧跪下了。再扭头看,被雨水冲走的大船师骨灰和船灰,流向海里了,呈一道弯弯曲曲灰蓝灰蓝的带子。蓝带起起伏伏地伸向泥岬岛方向,钻向很深很幽的远海。“海脉,福佑渔人的海脉!沿这条脉线出海,定能顺风顺水发财发人!”老僧连连叹道。不长时问,这景观在村里传开,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来了,在海滩上跪了黑乎乎的一片。从此,黄大船师的故事遍地走。渔人的虔诚终于有了依托。
那头吆喝祭船神了,麦兰子才醒过神儿来。她与大雄脚跟脚来到造船场前,看着黄木匠二雄和新雇来的木匠往泥坡搬木料。蛤蟆滩的泥是墨绿色的,升腾着泥腥气。蛤蟆滩与海亲吻的地方是墨绿色的。这个时候,大雄对麦兰子说:“俺不愿爹再造船了,一个整日跟木头打交道的家族会有啥出息呢?”麦兰子反驳他说:“干啥干好了,都算有出息呢!等俺在乡里混不下去了,也回来跟爹造船!”大雄教训她说:“好生做你乡里的事,遇事掂得出轻重,熬个一官半职的,俺才高兴,造船的事你甭管!”其实,大雄也知道造船越发没有大的赚头了。一挂响鞭过后,三根香火已经燃到梗子上了,船火还没正式点着。麦兰子看着急,就弯腰往灶口里吹风。她说:“这些天雨水不断,木头太湿。”大雄说:“你懂个毬,要的就是焐着黑烟冲冲邪气。”黄木匠没吭声,他将多皱的脸探进灶口吸进一口烟来咂吧咂吧,鼓鼓嘴巴才吐到空中去。
“黄老哥,你又出啥花招儿呢?弄得乌烟瘴气的,跟鬼子进庄放信号似的。嘿嘿嘿——”村支书疙瘩爷笑悠悠地走过来。麦兰子凑上去说:“爷爷,爹说这是驱邪呢!”
“哪来那么多邪?”疙瘩爷笑着吸烟。大雄朝疙瘩爷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疙瘩爷说:“兰子呵,大雄,你们正好都在,俺有事找你们呢。”
麦兰子和大雄跟着疙瘩爷走到蛤蟆滩的一块泥岗子上。
麦兰子说:“爷,你有啥事啊?”
疙瘩爷笑了笑说:“先跟兰子说,评小康村的事儿!”
“咱村没引进外资,自然评不上。”麦兰子说。
“那都是土政策,县里瞎定的!再说,咱们在引进外资啊!”
麦兰子望着疙瘩爷的脸说:“你看乡里范书记蹲点儿的大刘庄,他们有的指标没咱村完成得好,可人家萝卜小长在了辈儿上,有了跟德商合资的仪器厂,知名度就上来了。范书记带村干部去海外蹓跶两回啦!”
疙瘩爷不服:“呸!都是你给他们的胡吹的。”
“那是范书记叫俺写的。”麦兰子嘟囔着。
疙瘩爷日日冒冒地说:“咱村还是何乡长蹲点儿的地方呢,你就不该写篇文章吹吹。俺可听说过些天乡里组织各村支书去国外考察,没外资的村子不让去!你说这不是搞形式主义么!孩子,你也写写咱村吧!”
大雄听着没劲,就低头踢着滩上的泥。麦兰子为难地说:“咱不能写假报道,出了事咋办?”
疙瘩爷说:“这年头哪有那么多真的,有多少假合资你知道么?登记领照然后把外资打进来,验完资美元又抽回去啦!干赚个优惠条件,再坐上一辆特批好汽车!够精吧?”
麦兰子没再反驳。
七十七
“你在乡里见多识广,也给咱村领个外商来。真的假的都行,只要宣传出去,假的也是真的啦!没听有人说嘛,这念头流言有根有据,越来越像新闻;新闻捕风捉影,随意夸大,越来越像流言。你帮俺吹一回,你爷俺也可以出国转转啦!到时候,俺把大雄也带上开开眼!”疙瘩爷笑了,老人不放声笑,只在嗓子眼里憋着打哽儿。
“爷,您得承认,咱村在乡里是后进村。”麦兰子说着,心里很伤感。疙瘩爷怎么变得这样了?他可过去可是硬铮铮的汉子啊!
“咱是纯渔业村,俺不服欺世盗名的先进村。范书记大权独揽,何乡长走背时,弄得咱村跟着吃瘪子。”疙瘩爷说:“兰子,你见多识广,给咱想想变小康的招子。”
麦兰子为难了,说:“引外资不是吹糖人儿!”
大雄用屁股顶了顶麦兰子:“瞧你那样儿,听咱爷的,让你弄就弄,啥不是人弄出来的?”麦兰子瞪了大雄一眼说:“你跟着瞎戗戗啥?没你的事儿。”
疙瘩爷笑道:“谁说没大雄的事儿?村里有了外资工厂,俺就让你当厂长!”
大雄抓着头皮嘿嘿笑了:“那可好。”
麦兰子怔怔地站着,她身后的蛤蟆滩显出少有的空旷与浩瀚。浓烟在她眼前盘盘绕绕,慢慢散淡了。造船场传来黄木匠他们吱吱拉锯的声音。麦兰子望着蛤蟆滩,感觉有种说不清的东西在她眼缓慢而惊诧地流动着。她像是得了某种暗示,说:“爷,俺还真有个想法。”
疙瘩爷笑了,急着问:“啥想法,快说说看。”麦兰子想了想说:“俺在报纸上见过一条消息,而且还有人到咱乡里问过。就是搞钢铁,不是建钢厂,是拆船!有这说法,爷爷出国就有借口啦!”大雄笑了:“哦操,俺爹造船,你还来个拆船!”疙瘩爷眼睛亮了:“你说,你说!”麦兰子也笑了:“你先弄个假外资,当上小康村,出国转转再说嘛!”疙瘩爷笑烂了脸,使劲拍拍大雄的肩膀说:“大雄,你看你看,到底是文化人,脑瓜骨活!你想不出来吧?”大雄咧嘴笑着。疙瘩爷说:“就这样,随便拉个外商给他们看看!你爷好有话说。”麦兰子心里很矛盾,还是应着头皮答应了。疙瘩爷乐不可支,满口答应:“那是,回头俺跟何乡长说说,让你回村帮助俺抓小康村建设,弄出点眉目再回乡里。这样,大雄你们两口子也好天天见面了!”麦兰子瞪了大雄一眼:“冲他?俺还不来呢。”她说话的时候,大雄把一颗脑袋伸过来,亮脑门上的青筋勃勃地涌动着。
七十八
△护身符
海滩上没有固定的雀巢。涨潮的时候,浑浊的海水抹平海雀觅食的泥滩;群雀就快捷地钻进碧天里去。画面有些凄凉。麦翎子和菊子坐在蛤蟆滩的泥岗子上,默默的谁也不说话。金凤远嫁了,金凤是在一片喜庆的鞭炮声里钻进了迎亲的彩车。麦翎子和菊子为金凤送行,当时麦翎子已没有足够的理智挡住满脸的泪水,彩车在麦翎子的泪眼里颤动着消失。透过薄雾麦翎子看到了河口西侧泥岗子上的祠堂。这是雪莲湾唯一留来的麦翎子麦家的祠堂。在日头没有出来的时候遥望祠堂,显得朦胧而神秘,灰色瓦脊像招魂的帆影或谣曲,黄白的纸门紧紧关着,锁住麦氏家族灰飞烟灭的历史。“麦家祠堂里有神奇的东西。”七奶奶这样说,姐姐麦兰子也这样说。多少年之后,麦翎子始终弄不明白,祠堂里有什么东西?祠堂是空的,麦翎子去过。
麦翎子面朝大海沉思着。
麦家祠堂在她们的西北方。海滩阴沉的光线压迫着麦翎子的目光。麦翎子是扭着脖子观望的,压根儿就忽略了菊子的存在,直到菊子小声吟诵那首诗,麦翎子才回过头来,继续望着久久神往的东南方。
县城和省城都在雪莲湾的东南方。那是城市的方向。
麦翎子忆起来了,菊子吟诵的诗名叫《彩色的鸟,在哪里飞翔?》。麦翎子抬起头看菊子,无法看到她的整个脸相,只见她达到头发被海风吹得像一堆烂鱼网,鼻梁上的小雀斑间含了泪珠儿。麦翎子也情不自禁地跟她吟诵这首诗。在县城的校园里,麦翎子、菊子和金凤是最好的朋友,麦翎子在同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