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大阪高等法院民事34号法庭内挤满了旁听者,除了浪速大学医学部相关人员和开业医生之外,一般民众也不少,可见本案上诉审引起了社会极广泛的关注。媒体方面,除报社司法记者到场进行实地采访,还可以看到许多医药记者的身影穿梭其中。
面向正面的审判长席,左侧是上诉人律师席,右侧是被上诉人律师席。上诉人佐佐木良江和被上诉人财前五郎分别坐在旁听席的前方,两侧分别是双方的证人佐佐木信平和浪速大学第一外科副教授金井达夫。
佐佐木良江在三个孩子的陪同下,显得比第一审时平静,许多,但仍然被法庭的气氛所震慑,神情紧张。当她和财前四目相接时,立刻怒目相向。财前五郎知道旁听者和报社记者的视线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所以,气定神闲地坐着。但坐在他身后的岳丈又一和坐在斜后方两三排的庆子、更后排的里见和佐枝子,以及在第一审时从未露面的东教授,都让他觉得有点不太自在。
10点一到,正面的门打开了。
“起立! ”
所有人都站起来迎接法官入庭。身穿法官服的审判长坐在正面中央的座位上,两位陪审法官也入座后,法庭内所有的人纷纷坐下。法庭内一片肃静。
审判长看起来温文尔雅,嘴角紧抿着。他徐徐开口宣布:“现在开始对上诉人佐佐木良江等三人和被上诉人财前五郎之间的损害赔偿上诉案件进行审理。今天进行证人讯问,上诉人和被上诉人双方的证人有没有到庭? ”
佐佐木信平、金井达夫走上前去。审判长向两人进行姓名、年龄、地址、职业等人别讯问后,请他们宣誓。
“我发誓将凭着自己的良心说实话,不隐瞒、不虚构。”
两人宣誓、签名盖章后,审判长说:“如果做伪证,将被追究伪证罪,并受到处罚,必须如实作答。”然后,他面对上诉人和被上诉人律师席问道:“谁先开始讯问? ”
代表上诉人的关口律师立刻站了起来:“请允许我先讯问我方证人佐佐木信平。”
“那就先讯问上诉人的证人佐佐木信平先生。讯问和证词都要尽可能避免和第一审的内容重复。金井证人请到外面等候。”
金井走到外面后,佐佐木信平站在证人席上,由上诉人律师对上诉人证人进行主讯问。虽然昨天晚上关口律师说,只要充分说明佐佐木庸平之死使佐佐木商店陷入了极其悲惨的状况就好,然而,一旦站上证人席,佐佐木信平仍然感受到了上诉审的压力,脸部肌肉也不由地僵硬起来。关口律师面带笑容地看着他,努力消除信平的紧张,使他的心情平静下来。
“已经死亡的佐佐木庸平先生是佐佐木商店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对不对? ”
“对,没错。”
“佐佐木商店的资本额是多少,大股东是谁? ”
“资本额是900 万元,大股东是已故的佐佐木庸平,股份金额为750 万元,其次是我大嫂80万,我有30万,还有三位老客户,各有10万左右。”
“看来,佐佐木商店虽然名义上是股份有限公司,其实根本就是佐佐木庸平的私人商店。”关口特别强调了“根本就是”这几个字。
“没错。都是靠我大哥庸平的信用和能力在经营。”
“那么,庸平先生在昭和三十九年(1964)6 月20日的猝死,无疑对佐佐木商店是很大的打击。请你谈一下佐佐木商店的现状。”关口巧妙地引出话题。
“简直就是惨不忍睹。虽然我们曾经向多年往来的银行申请增加信用额度,但都被婉拒了;我大哥生前曾经上门拜托进货的大盘商,也瞬间翻脸不认人,不愿意继续供货,交易时,也不愿意让店里签本票。所以,店里的资金周转出现了问题。
另一方面,我大哥死后,外地的应收账款收款情况也不顺利,有的要求延长支付日期,或是原本应该付的钱,到月底只收到一半或三分之一。”
“听说大盘商丸高纤维对店里展开一次‘珍珠港袭击’,搬走了他们的商品。你知道当时的情况吗? ”
“我当时不在现场,但那天上午10点半左右,我大嫂良江打电话给我,说大事不妙,要我马上过去。我虽然尽快赶了过去,但店里已经空空荡荡,陈列架都东倒西歪原本堆货的地方也踩满了脚印。我是个大男人,但对这种业界流传的:无情的‘珍珠港袭击’也感到不寒而栗。当我走进店后的内屋时,我大嫂精疲力竭地哭着说,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小孩子们也和母亲抱头哭成一团。”
“孩子们现在在做什么? ”
“长子庸一说要退学,但后年他大学就要毕业了,所以我们劝他继续读下去,但现在每逢寒暑假,他就得帮忙去外地收账款;长女芳子原本准备考大学,读书也很用功,但自从她父亲死了,店里的生意一落干丈后,她也放弃了继续求学的打算算,毫无怨言地在家里帮忙打扫,做饭给店员吃。”
“现在还帮庸平先生做月忌日吗? ”
“是。但—只有我大嫂、三个孩子和我参加而已。每个月都会请住持来家里做。
虽然次子很贪玩,但每个月的这一天,只要学校一放学他就会马上回家,看到他坐在住持身后乖巧的样子,实在让人觉得很心酸。我大哥根本不应该死,是那个不负责任的财前医生忙着出国,完全不把患者放在眼里,才把我大哥害死了,也害得佐佐木商店一蹶不振,逼得他们孤儿寡母走投无路。我们追究这种医生的责任,并用法律制裁他,不只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许许多多被医生误诊而整天以泪洗面的病人家属。正因为这样,即使我们面临破产的困境,仍然咬紧牙关,筹措打官司的费用,决定提出上诉。”信平怒不可遏地一口气说完。
“我的讯问结束了。”
关口结束讯问,审判长看着被上诉人律师席问:“被上诉人律师需不需要讯问这位证人? ”
坐在国平身旁的河野律师红光满面地站了起来。
“已故的佐佐木庸平先生在世的时候,店里是由懂会计的人负责记账的吗? ”
“没有,是由掌柜升上来的专务董事杉田写传票。”
“那就是说,只是记所谓的底账而已。这么粗枝大叶的管理方式,就可以经营拥有四十多位员工的佐佐木商店股份有限公司吗? ”河野语带嘲讽。
“哪里粗枝大叶了? 他们会把每天的传票整理好,然后再请会计师做好账交给税捐处。我们这样的中小企业都是这么经营的,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井池筋打听一下。”
信平怒气冲冲地回答,但河野并没有理会他的话,继续问道:“被佐佐木商店当成自己人看待的杉田专务董事,带着去外地收来的账款逃跑了,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正因为平时的会计工作粗枝大叶,所以,直到‘当自己人看待的掌柜’卷款而逃了,才知道有这些账款,不是吗? ”
“什么‘当自己人看待的掌柜’? 这种话很奇怪。遇到这种事,大家也只能认了。即使认真记账,会卷款逃跑的还是会逃,店家无论怎么做都防不胜防。何况,这都是因为我大哥死得那么突然,店里经营出现了问题,他才会这么做的。”
“那你呢? 在庸平先生过世后,你为什么没有帮忙照顾佐佐木商店? ”
“我当然想帮忙。但我自己店里的营运状况也不是很理想,好不容易才维持下来。而且,我家里有四个孩子,根本无力照顾我大哥的店。但我已经竭尽所能地随时帮他们出主意,或是在一旁加以协助。你们这些人根本搞不懂中小企业的买卖有多辛苦。”
“那么,既然中小企业独挡一面的董事长死了,会对经营造成那么大的影响,为什么不请专人负责经营,或是干脆把店卖掉? 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做妥善的处理呢?如果在庸平先生死之后立刻把店卖掉的话,大概可以卖多少价钱?”
“那家店横向是6 间,纵向是7 间,店面的占地面积总计42坪,但那里是租来的地,地上权每坪50万,约2000万;房子很旧了,所以差不多值300 万吧。”
“如果把店卖了,就可以在郊外造一问公寓,只要光靠租金,母子四人就可以轻松过日子,为什么不卖掉呢? ”
“我大嫂和孩子们希望能够在我大哥创办的招牌下打赢这场官司,以慰我大哥在天之灵,我也同意他们的做法。”
“良江女士懂不懂记账和进货这些生意上的知识? ”
“虽然不懂,但当时杉田还在,所以就依样画葫芦,或者说是耳濡目染、无师自通了。我大嫂也一直在很努力地经营着这家店。”
“但二次世界大战后的船场,几乎是个连生意老手也容易受骗上当的地方,一个连记账和进货都搞不懂的佐佐木太太却要逞强当女董事长,才会使佐佐木商店陷入今日这般田地。所以,佐佐木庸平的死和佐佐木商店的经营不善根本毫不相关。”
河野断言道。
“没这回事! 原因就在于中小企业独挑大梁的董事长死得太突然了! ”信平声嘶力竭地吼着。
关口立刻站了起来:“审判长,请允许我再问证人一个问题。”
关口提出了再讯问的要求。获得许可后,关口看着信平问道:“你刚才说,是因为庸平先生突然死了,才会导致佐佐木商店经营不善。如果庸平先生没有死得那么突然,假设可以多活一年或半年的话,你认为情况会怎么样? ’”
“如果不是死得那么突然的话,至少不会像现在一样,被大盘商搬走七成的商品,剩下的三成几乎没什么像样的商品,顾客也不愿意上门了。如果他可以多活6个月,至少可以利用这段期间和合作厂商事先做好沟通,即使在他死后,也不可能像今天这么悲惨。”
河野的反对讯问差一点破坏佐佐木庸平之死和佐佐木商店经营不善之间的必然关系,多亏关口及时挽回,使两者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