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
佐枝子突然轻呼出声,侧着头竖起耳朵听着。原来,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传来了教堂的钟声。里见四处张望着,试图寻找声音的来源。
“啊,是那里。从花屋敷丘陵右端中央,树木特别浓密的地方传来的。”
佐枝子朝着那个方向凝神看着。
“咦,那是圣和女子学院。刚才的钟声是女子学院的钟楼传来的,真没想到可以在这里看到女子学院。”
从来没有来过高地顶端的佐枝子惊讶地指着那个方向,丘陵中央的树林里,隐约看见一幢红瓦白墙、很漂亮的建筑物。
“那就是你和三知代读的圣和女子学院吗? ”里见似乎被眼前这幢欧式学院风格的美丽建筑和四周的风景深深地吸引了。
“但我不太喜欢那所学校,把门阀、家世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上次我去参加校友会时,大家的话题也都集中在丈夫的家世和社会地位上。”
“那,三知代希望我能够当上教授,应该也和这种校风有关吧。”
“咦? 三知代也会在意你能不能当上教授吗? ”佐枝子难以置信地问道。
“不,三知代希望我当上教授与虚荣心或对名誉的渴望无关,她父亲是名古屋大学的医学部长,她的亲戚中也有许多大学教授,所以,她认为留在大学里深造,自然就会当上教授。她的想法很单纯。”里见的语气有点沉重。
“我能够了解。我们家也有这种想法。虽然我哥想走文学的路,但还是在父亲的强迫下勉强进了医学系。他读得很不快乐,还罹患了肺炎,最后几乎是用自戕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的祖父、父亲都是医生,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儿子、孙子也要当医生,只要留在大学深造,就必须要当上教授,这是许多医生家庭的普遍想法,完全漠视了人的个性。但我认为像里见医生这么优秀的人,能不能当上教授根本不重要。”
说完,佐枝子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她发现心中对里见的思慕之情已超乎想像,而且自己还试图暗地珍惜、培养这份情感。里见似乎并没有体会到佐枝子话中的含意,用清澈得有点冷漠的视线注视着遥远的前方。
“财前应该差不多到羽田机场了吧? ”他看了一下腕表说道。
“他今天晚上就要去德国了。我很羡慕财前有机会参加国际学术研讨会,和各国的医学家直接交流。”里见仰望着天空说道。
“里见医生,很难想像你会羡慕财前。今天的欢送场面根本不像是医学家出席学术研讨会,倒像是政治家或财界大佬为了夸耀自己的权势的出国欢送会。当然,这不能完全怪财前,送行的人或许也有责任,但真正有志于医学之道的学者的欢送仪式应该有更高的格调才是。”
说到这里,佐枝子停顿了一下:“如果今天不是您陪我一起过来,我一定也会把送给波尔夫教授的礼物托给第一外科医局的人带过来。我根本不可能自己跑到机场把东西交给财前。”
“既然是这么重要的礼物,不管财前有没有去府上请安,都是你的心意,对方也一定会感受到的。”里见似乎在笑佐枝子稚气未脱。
“其实我不是很介意,我父亲和母亲都强烈反对我去大学找财前。因为,无论在教授选举时财前和父亲之间有过什么过节,在教授选举后,他不仅从来没有来过我家里,还漠视16年来的师生情谊,完全无视我父亲的存在。我并不是因为我父亲才说这种话,而是我无法原谅这种人的所做所为。”
她极有主见地发表着自己的看法,让人怀疑如此激烈的情绪竟是隐藏在她那看上去纤细娇弱的身躯里的。
“财前这个人,可以为了自己的野心将他人完全置之度外,无论对方是师长、朋友还是病人,他也会毫不在乎地踩着别人的肩膀以爬上医学界的权势顶点。”
虽然她的语气很平静,但一双单眼皮的凤眼露出坚毅的眼神。里见第一次感受到佐枝子的坚强个性,他似乎被她的激烈情绪震慑住了,盯着她的脸注视良久。
“刚才,在机场登机门那里,你在对财前说‘期待你有出色的表现’之后,不是还不放心地提到‘那位病人’吗? 我想,你指的应该是上次提到过的贲门癌病人吧。我觉得,那位病人的事你最好别再插手了。我感觉怪怪的……”
“怪怪的? ”里见一脸诧异与不解。
“财前这个人一旦遇到不利于己的事,很可能会将责任推到你身上,所以请别再插手了……”佐枝子再度要求。
“怎么可能? 你想的太多了。”
“不,你一提到病人的事,他立刻冷漠地充耳不闻,看到他走进登机门的时候,我不禁浑身发毛,觉得背脊上涌出一股寒意,所以……”
“但那样的话,病人就太可怜了。”
“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你已经百分之一百二十地尽了内科医生的职责,而且也已经将患者转到外科了,这样不就好了吗? 我总觉得你会因为这件事受到意想不到的伤害,我不希望你因为财前的事受到伤害。”佐枝子十分坚持。
“怎么可能? 这……”
里见才说到一半,佐枝子倏地伸出白皙的手堵住里见的嘴。
“不,在上次教授选举中,我就预感结局不会圆满,这次我也有相同的预感。”
她用祈求的语气说,“请不要让我担心。”
第十五章
飞机开始缓缓降落,刺眼的阳光穿透云层缝隙,云端下,是德国南部层层叠叠的山野。
飞越一片一望无际的浓密森林,经过几个草原和村落之后,终于看到红色屋顶密集的都市。不久,飞机就飞到了法兰克福。
泛美航空的飞机从东京启程往南飞行了31个小时后,财前终于体会到一种脚踏实地的解脱感,但也同时对踏上德国这片土地产生了些许的紧张。他填写完空中小姐发给他的入境卡后,开始整理行装。随着一阵轻微的颠簸,飞机终于着陆。巨大的引擎声停熄后,舷梯放下了。财前提起黑色手提包,挺起胸膛,缓步走下舷梯。鹈饲医学部长帮他联络的、在慕尼黑大学研习循环系统疾病的第一内科助理芦川,以及平和制药厂的派驻员都会来接他,因而他故意摆出一副高傲的架势。走过纯白色机场大厦的出入境检查站,财前来到行李提领站,托运的行李正从输送带上送出来,像铁臂般的机器手不断地自动将行李搬出来。虽然这种德国式的搬运行李方式很合理,但财前担心行李箱内将在学会上发表的论文原稿和幻灯片会丢失,因此有些快然。财前提起自己的行李,完成入境手续后,一走出大门,即有人在唤他的名字。
“财前医生! 我是第一内科的芦川,我来接您了。”
芦川先认出财前,迅速跑了过来。他年约三十二三岁,脸色苍白,感觉有点神经质。
“芦川你好,辛苦了。”
财前正想把手上的行李交给芦川——“请问是财前教授吗? 我是平和制药厂的派驻员市田,接到总公司的指示来机场接您。”
蓦地,一个看起来年近四十的瘦长脸男人忽然不知从哪儿出现,鞠了一躬后一把接过财前的行李。走出机场大厦的大门,将行李放上车后,市田派驻员问道:“我想请教您今天的行程安排。从法兰克福开车到举行学会的海德堡大约需要1 小时20分钟的时间,您想先参观一下法兰克福再去海德堡,还是直接前往海德堡呢? ”他像旅行社领队一样直截了当地问道。
“我想直接去举行学会的地点,趁天色还亮的时候,大致参观一下附近的环境。”
“那我们就直接前往海德堡。”
他请财前和芦川坐在后座,自己则坐上驾驶座。
穿过法兰克福市区,车子开上笔直延伸的高速公路,白色的道路令人感到眩目。
“这是希特勒时代留下的高速公路,平均时速可以开到100 千米,我们现在的时速有110 千米。”
驾驶座上的市田派驻员说明着。可能是因为道路很宽,而且其他车子的行进速度也很快,坐在车里并不会感受到飞快的速度。财前坐在迎风疾驰的车中,望向窗外。远处深绿色的丘陵重峦叠嶂,广阔的田野上,麦子已染上一层金黄,农舍的红褐屋顶和白墙,成了金黄色田野中的最佳点缀。财前欣赏着眼前这幅初次看到的国外农村风景。
“芦川,你在德国住得惯吗? ”他转头问一旁的芦川。
“好得没话说。这里不像在日本那样得整天忙于应付杂务,可以专心学习。而且,德国人对医生的印象也和日本大相径庭。在啤酒屋喝酒时,如果有人问你从事哪一行,当你回答是医生时,他们会一改之前和你拍肩闲聊、像哥儿们一样的态度,立刻表现出莫大的尊敬。如果你是教授的话,那更是不得了了,对方无论在用字遣词或是态度上,甚至连说话的声音也明显不同。一般人对医生的认知是既严肃又崇高,完全超乎日本人想像,而你也可以切身感受到医生在行医时具有的崇高使命感。”
“使命感……原来如此。但医生的使命感必须建立在经济、社会保障的基础上,在日本,即使是原本应该致力于研究的大学医院教授,在看诊时也不得不受制于医疗保险制度的规定,开业医生更是根据1 点10元的保险点数在看诊,在这种情况F ,怎么可能会有崇高的使命感? ”
财前停顿了一下,又问道:“德国和日本的学术研讨会有什么不同? ”
“在您面前真有些难以启齿……在日本,要在学术发表会上发表论文,可以说是根据大学研究室内的资历来决定的,而且只有和研究室教授研究内容相关的论文才有机会发表,认真说起来,这并不是从学问的角度考量,而是一种论资排辈的分配。但在德国,学术研讨会的各科学会会长和干部都很用功,他们随时掌握着第一线的研究情况,努力培养年轻研究人员。所以,只要你做出优秀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