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记得了,或者,你只是说说而已,我没什么可说了。”苏波多转身
走出小屋,他以为她会在身后叫他,却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苏波多走向屋后,那里是一片大得令人怀疑的旷地,分不清是粮食还是野草的
植物茂盛地长得无边无际。苏波多走进这些稆生植物里,一个人在风吹草动中默默
地走出很远,然后悲戚地坐下,将自己隐藏在草丛中。草尖在风中不停地扫在他的
脸上……豆号盲目地奔跑过来,在草丛中寻找着他,草茎折断的声音纷乱动荡……
她看到他,两个人有些惊愕地对望在夕阳下。
第二天,苏波多站在槐树下再次看到豆号同一个男人消失在铁路对面的地平线
下,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他骑上那辆破车子决定离开,骑了十几米下来推着走了,
就连这辆破车所能达到的微不足道的速度都令他窒息,骑在车上他感到风一阵阵地
灌进肺里,让他像搁浅的鱼那样地哽噎起来。
回到学校苏波多已经平静下来,坐在画室里他认真地观察着眼前的一组静物:
深紫色衫布,一只制作精致的锦鸡标本,几只桃子和几把不锈钢的餐具。他迟迟没
有动笔。绷好的画布始终空洞地洁白着。
“我不再上这学了。”他突然站起来高声说。
3
“我发现自己不能够同时做好两件事情。”苏波多垂头丧气地说。我,师敏,
还有苏波多,我们站在宿舍楼的走道里,彼此的影子重叠在一起。
“你指的是什么?”我问他。
“豆号,豆号和上学,我上着学就不能够在她身边看着她。”
“看着她?”师敏禁不住叫起来,立刻又压低声音,因为豆号正躺在我们宿舍
里。“你是说你要看着她?”
“是的,是这样的。”苏波多着急地陈述起来,“豆号是个可怜的女孩。她十
六岁的时候,被一个男人带到这座城市,那个男人是个流窜犯,流窜到她们那里时
在火车站遇到了她……”
“可这关你什么事?”我甚至对苏波多厌烦起来,难道另一个人的不幸能够顺
理成章地成为他诡谲行为的理由?“况且,这个故事也太程式化了,你能保证这个
女孩不是在给你讲故事?”
苏波多的目光鞭子似的甩向我:“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就是用程式化的离奇来
组成的!”
“噢,是吗?”我略带嘲弄地还想说下去,被师敏用目光狠狠地瞪住。她语调
温柔地问:“波多,你有什么打算?”
“那个小屋真不是人住的地方,这些天我简直要疯了,你想一想,每天夜里都
有若干个男女在你身边干那种事情,那样的夜晚将会是怎样的?而且也必须给豆号
换一个环境,这是最起码的事情。”师敏用几乎是对待儿子般的痛爱眼光看着苏波
多,轻轻问他:“波多,你爱上她了吗?”
苏波多躲避着她的眼光:“这好像不太重要,就像援助非洲难民,你并不一定
非得先爱上他们才行。”说完他似乎也觉得这个比喻不太妥当,怏怏地看了我一眼。
“哦,多么伟大,你不要自命不凡!”我用莎士比亚式的语气批评他。
“不要嘲笑别人的悲伤!”苏波多怨恚地盯紧我,“任何他人的丧钟都是在为
你自己鸣奏。”
那天夜里,在苏波多的要求下我们一同去他那套三居室的大房子,那是某位亲
戚借给他的。
到了楼下苏波多迫不急待地与豆号手挽着手上楼而去,师敏站在楼下久久不动。
我提醒她再晚怕校门都进不去了,她突然发狠地对我嚷道:“你怕什么?回不去今
晚我就是你的!”
当然最后还是赶回了学校。进校门时,师敏自言自语地冒出一句:“完全是一
个女流氓嘛……”我知道她是在评价豆号,我说,那你干吗当着苏波多的面不说?
还为虎作伥。师敏一声不响地蹲下去,半天不愿站起来。
4
我越来越相信苏波多是这个世界里的一个奇迹,他所有的行为可能都是出自一
种飞翔般的灵感。
几天后我在操场上和版画系的罗小佩谈情说爱时,看到苏波多神采奕奕地走过
来,他是来取回自己的行李。我陪他回到宿舍,颇有些伤感地和他依依告别,仿佛
这一刻我才意识到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着的,这个人所做的一切并不是一场表演。
苏波多告诉我他将去一处建筑工地打工,我只能再一次问他为什么,这都是为
什么。
他愉快地说:“我和豆号需要吃饭呀。”
“我是问你为什么非得去当苦力。”
“我要给豆号做一个榜样,我要证明纯洁地活着是如何可能的。”苏波多眼中
的确有一种光芒。他用学过的解剖知识向我夸耀道:“用不了多久,我的肱二头肌
和腹直肌都会强健起来。”
送走苏波多,我回到操场上继续和罗小佩谈情说爱,话题再也离不开苏波多。
苏波多的退学早已成为校园里脍炙人口的盛举,不明究竟的准艺术家们一致认为这
是个可圈可点的行为,尽管他们无法效仿,但很乐于远距离欣赏。罗小佩听完我似
是而非的介绍后,一脸神往地说:“他是个可爱的人。”
“可爱吗?我怎么不觉得。”我有些酸溜溜地说,“再说了,光可爱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艺术有什么用呢?”罗小佩反驳说,“这根本不是问题。他的效
果就同一幅好画相同。”
我说:“可惜他这幅画迟早会被生活撕成碎片的。”
5
正如我所预言的,苏波多这幅画很快就出现了被污染的迹象。
他推开画室的门,令所有同学都禁不住为他一阵揪心。几天不见,苏波多的形
象就大大改观了,他灰头土脸地站在那里,衬衫袖子一只捋到胳肢窝,一只垂在手
背,牛仔裤的膝盖处也貌似时髦地磨出了洞。这种形象在美院里比比皆是,但发生
在苏波多身上却令人触目惊心,他从前是那么一尘不染、那么让人赏心悦目的一个
样子啊。
他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我担心地问他出事了吗,他摇摇头,说:我只是想来
看看大家。他示意我继续画,不要被他打扰。他安静地坐在我身边,看我作画,隔
一会儿对我提出一些建议,我采纳了他的意见,画面效果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趋势,
对象在画面上呈现出一种被更多主观观照的面貌:一个新的空间,一个只存在于内
心的新的形态。我得承认,苏波多的确是一个天赋不错的人,同时也认识到,我们
眼中的外部世界是如何地不同着。
一直画到画室里只剩下我们俩,在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苏波多突然在背后
说:“康颐,我很累。”他的语气平淡,可是这句话却让我的心猛地紧缩了一下。
我回头看他,他闭着眼睛,两只手合在一起夹在两条腿中间。我失去了讲任何刻薄
话的愿望,拍拍他的肩膀,没话找话说:“波多,你真不该把专业荒废掉,有些可
惜。”
他垂着头说:“我现在觉着老黑的话有一定道理了。”
老黑就是黑格尔。黑格尔在《美学》中说:艺术不再是真理获得自我存在的最
高样式,不再是精神实现的最高要求;艺术在现时代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它在最
高的使命上已不过是一种过去的事了。
苏波多从前对这段话坚决地抵触,他也不把黑格尔叫老黑,可他现在却觉得老
黑有理了。我宁愿不相信这是他的真实想法。不然无法解释他的行为,他不正是在
试图向一种艺术的境界倾斜吗?也许只是因为这种倾斜已经让他体会到了恐惧。
我留他在学校吃饭,他拒绝了:“豆号还在家等着呢。”
目送苏波多离去,我有一丝伤感,一丝失望。我已经习惯了身边有他这样一道
风景,他代表着另一种可能。他的存在方式,对于我都自感浑噩的大学生活如同一
架制衡的仪器,使我不至于过早地被欲望引爆。然而,如今连他似乎也动摇了,那
么我还有什么希望?我把这感觉说给了师敏,师敏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一支画笔在
她的手里折成两截。
6
我收到苏波多的一个传呼,被他约到距校园不远的一片麦田里。在一条灌溉用
的小渠边我找到了他,他回头看我一眼,满脸泪水地说:“我打了她。”
——从工地出来,苏波多不仅四肢无力,就连他充沛的思维都变得麻木了。他
没怎么想就招手叫了辆出租车,坐进车里他发觉这样很荒唐,自己玩一天命就为打
次“的”?叫司机停车时,苏波多想要是司机敢多一句话,今天非得跟人家见回血
不可。司机没抱怨什么,这样苏波多下车时还一反常态地踹了一脚车门。看着汽车
喷出一股尾气扬尘而去,苏波多跟截木头似的枯站了很久。
他不知道怎么跋涉着回了家,进门后就扑倒在床上,迷迷糊糊中让人摇醒,苏
波多问:“谁这么混蛋?”
“除了我还有谁?”是豆号的声音,“你快起来哦,我给你买了一只烤鸭。”
苏波多头埋在枕头里问:“你上哪儿了?”
“出去了。我给咱们带回来许多钱,我决定不允许你再去工地翻沙子玩了。”
苏波多半天没吱声,然后才慢慢地扬起脸,问:“你说什么?”
豆号严肃地重复了一遍。
苏波多明显地感到自己从头颅到心脏都震荡了一下。她居然又回到了以前的生
活,居然“决定”不充许他再去工地,并且还是“翻沙子玩?”呃!
“你这个……婊子!”
豆号呆住,反应过来后第一个动作就是一巴掌赏了过去。苏波多头一歪,嘴角
就流出血来。完全是本能驱使,苏波多弹跳而起,酝酿了一肚子的情绪终于找到最
佳的突破口,于是快乐地蓬勃而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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