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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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房子-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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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游泳衣穿在衣服里面,小弟则穿着他的短裤衩。所有的男孩都清一色地打着赤膊,露出黑
黑的瘦胳膊瘦腿。

    清亮清亮的嘉陵江水,只有在涨水时才发黄。偶尔可见江中心漂浮的白色泡沫,象是一
座白色岛屿,那是从沙坪坝的造纸厂漂下来的。靠水厂的江边有很大一片沙滩,游累了,男
孩女孩都躺在沙滩上,用沙子把自己埋起来。太阳把皮肤晒得发红,然后是脱层皮,由红转
黑。

    轮船和过江轮渡鸣着笛,远远地从上游或下游开过来了,大家从沙堆里一蹦而起,欢呼
着扑到江里去乘浪。

    玩乘浪就象水中坐摇篮一样,多么自在,多么冒险呀。江水翻着白浪,很有节奏地把孩
子们从浪峰抛到浪谷,又推上浪峰。满头满脸都是水,一上一下,又一上一下,孩子们被波
浪送回到岸边。他们从岸边爬起来,浑身水淋淋地往下游跑,又扑到下游刚起的波浪上。他
们扑打着水,又笑又叫,江边全是孩子的笑声。

    上岸了,女孩子围成一圈,用带去的大裙子套在身上换下游泳衣,再穿上衣服。女孩子
披着湿发,提着游泳衣,亦琼和小妹牵着小弟。男孩子把红色的游泳裤顶在头上遮太阳,就
象顶着一件件红色警报器一样。一群快乐的孩子打着赤脚,走在柏油马路上……

    小弟也上学了,张家四个儿女都上学,家里哪能一次拿得出四个儿女的学费?母亲有些
犯愁了。她想了一下,把四个儿女都叫到跟前说,小弟刚上学,必须入学就交学费,不要给
人一个交不出钱的印象,小妹才上三年级,也不能拖欠,免得受人嫌。两个小的一开学就交
,你们两个大的就缓在第二个月交。你们自己去跟老师讲,下个月交。你们看好不好?

    老大马上说,好,好,我和大妹下个月交。

    亦琼没吭声,唉呀呀,她是中队长还缓交,面子往哪儿放呀?

    老大象是看出了亦琼的心思,他用胳膊碰碰亦琼,没关系,缓交又不是不交,没什么不
好意思的,不要让妈妈为难。

    亦琼醒悟过来,呃,我下个月交。

    母亲含笑点点头。

    新来的班主任老师让一个同学通知亦琼返校。亦琼没钱不好意思去学校,想躲过报到这
一天,她对同学说,你给老师讲,就说我不在家。

    那同学象留声机一样把亦琼的原话告诉老师:她说的,她不在家。

    行课第一天,班主任点名让亦琼站起来,向全班披露她的谎言:同学去叫她,她还要同
学代信说她不在家!还是中队长,成什么话!

    亦琼一言不发地站在座位里,喉咙发干,心里感到委屈,有一种被人出卖的难过。但她
没有哭鼻子,也没有为自己分辨。她被班主任免去中队长,“罚”当劳动委员。那学期,凡
是同学不愿做或没做好的清洁都由她包了。她既不抱怨,也不羞愧,那位老师始终都不知道
亦琼为什么撒谎。这件事是对亦琼的一个刺激,养成了她以后遇到任何挫折都能靠沉默挺住
,没有面对舆论的耻辱感。

    母亲的最大愿望是儿女能够读好书。她常以“叫花子养儿——一辈不强二辈强”来激励
儿女读书上进。说来亦琼家是没书的,父母的全部精神财富是一部1953年出版的《学文
化字典》。父亲在两岁时就死了他的父亲,是由亦琼的寡妇婆婆带大的。他小时读过两年私
塾,但他天生不喜读书,却是个能工巧匠的料。16岁他去轮船公司考工,考实作是要用一
把榔头和凿子剪断悬在半空中的钢丝。别的应试者都不知怎么用榔头和凿子剪断钢丝,轮到
父亲,他把钢丝放在凿子的刃口上,然后用榔头朝凿子刃口敲去,悬在空中的钢丝就断了。
但他不懂数理化,笔试没通过。他没能当上船员,进了机修厂,一直干到退休。

    父母没文化,家里却有一张漂亮的写字台,尽管写字台黄色的漆面已经脱落,但它仍然
是红房子里一件很体面的家具。亦琼长大以后,很奇怪家里什么象样的东西都没有,怎么会
有一张写字台呢?她问母亲,才知是父亲赌钱赢来的。父亲娶了母亲后,家里没有一件象样
的家具。他发了工钱就冲到麻将桌上赌钱。他赢了,把桌上的大洋往手里一攥,转身离开牌
桌,去到厂部交钱,要买那从防空洞拉出来卖的家具。那是抗战胜利,美国人走了留在洞里
的。

    母亲说,你爸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就是赌钱老赢,也搞不清他是怎么回事。要不是解
放,他会死在牌桌上。

    亦琼爱上书是很不经意的,或者说是很偶然的。就象一阵风吹来一片枫叶,飘飘摇摇,
恰好掉在了这个小女孩的身上。她捡起枫叶,看得好欢喜,圆圆的三瓣叶,象一朵花一样裂
开,叶子的边缘有些小小的锯齿,红红的颜色是那样的美丽,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树
叶,正好可以拿来做纪念品,还可以在它的锯齿形上缠上一些母亲做针线的五彩丝线。说到
底小女孩是爱美的,尽管她成天捡煤渣,捞菜叶。她把它放进一个打针药的小纸盒里,里边
放的都是小女孩最珍爱的东西,有透明的彩色糖纸,有贴画,有火花票,现在又多了一片枫
叶。

    老大常和邻近几幢房子的大男孩打扑克牌赌博书。亦琼最初看的书是他赢来的。就象涨
潮落潮一样,赌赢了,亦琼家箱箱柜柜都塞满了书;赌输了,家里连片书页都看不到。老大
赢的书,有小人书,小说,哲学理论书,绘画书,甚至解剖学书,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老大常常在门外走廊赌书,亦琼靠着门,伸直了腿,光着脚丫子,坐在地上看书。谁也
没有留意这个看书的小女孩,她把那片偶然掉在她身上的枫叶——那些赌来赌去的书都装进
了她的脑里,珍藏起来。

    过去,亦琼以为红房子就是她生活的全部天地,她不知道红房子以外的事情,不了解红
房子以外的生活。就象她以为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就是她小纸盒里收藏的糖纸、火花票、
纸画一样。现在她的眼前出现了一个超越红房子的新天地,那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生活,
另一种感受,令她感到新奇和震惊。

    世界多么大呀,天地多么广呀,人与人是多么不同呀。还有那么多的事情她不知道,那
么多的情感她不理解。这些书多么好哇,它们比红房子的人都有学问,比红房子的所有小伙
伴都更聪明,比红房子的任何朋友都更亲近。它们和她说话,是那样的亲切,她把她的悄悄
话都告诉它们,它们给她解答疑问,还告诉她怎样去热爱生活,爱父母,爱兄妹,爱朋友,
爱所有的人。她就坐在门口的地上,心儿飞了起来,满脑子的想象在读书的世界里翱翔……


    旁边赌书的男孩仍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打牌,把那些中国文学书和外国文学书赢来输去,
全然不知身边那个埋头看书的小女孩的变化。他们只是觉得她坐在那里不声不响,一点不打
搅人,一点不讨人厌。

    亦琼靠着门口,囫囵吞枣地看。天色暗了,她就进屋里去,爬上窗台,骑在窗栏上看。
一直看到天色黑下来,眼睛发毛。有时一本书还没有看完,就输掉了。她就在书里夹上纸条
,跟踪追寻,看它赢到谁家,然后去找那家的姐姐妹妹,求她们借给她看完。

    亦琼拖延了还书的时间,放学回到家,那家的哥哥正在打妹妹,说她偷了书给别人换糖
吃。老大一把把亦琼拉回家,从她书包里找出书,问是怎么回事。亦琼讲了,借来看的,回
报是她给她讲故事。老大没有骂亦琼,把书还给了那家人。

    老大发现亦琼喜欢看书,这个初中学生,就注意去赢那些好书来给妹妹看。兄妹俩一个
专门赌书,给妹妹提供书源,一个专门看书,不负哥哥赢来那些书的价值。也许,这是世界
上最奇妙的读书方法,它由红房子的两兄妹发明。赢回的书中,就有那个挨打的妹妹借给亦
琼看的。亦琼最早看的哥哥赢回家的外国小说,是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

    亦琼家只有一间房点了一盏15瓦的电灯,另一间房没点灯,甚至连灯线都被扯掉了,
免得罗妈成天在门口转来转去,疑神疑鬼。红房子的照明只有一个总电表,每月供电公司来
抄了度数后,收电费的人就来除以60户人家,看每家摊多少钱。偷电的事情时有发生,多
是那些安矿石收音机,烧烙铁的男孩。

    只要这月抄的电表比上月高,居民委员罗妈就在楼上楼下拉开嗓子吆喝了:哪个打短命
的偷电哟!没人吭气,那些偷电的男孩躲在家里大气不敢出。都“打短命”了,谁还敢吱声
呢?罗妈见没人理会,骂得更起劲了。“挨刀的”、“塞炮眼的”、“吃枪子的”、“砍脑
壳的”、“敲沙罐的”、“火匣子板板烙的”,全是咒人不得好死。

    父亲是电工,他原来拉了一根电线到写字台的屋,用一个多用开关,关这边,开那边,
始终只有一盏电灯亮。但罗妈见两间房都有电灯泡,硬说是偷电。父亲示范给她看,她看了
也说是偷电,要罚款。父亲气坏了,怎么遇到这么个横婆娘?一把扯下电线,电线都没了,
看你还说怎么偷?第二个月,电费还是居高不下,罗妈从走廊的那头走到这头,来看张家是
不是又多安了一盏灯。反正门都是可以推开看的。她推开门,正遇上老大在写字台前看书。
她见墙上连灯线都没有,很没趣,对着老大干笑两声。老大不出声,板着脸死盯住她。

    罗妈瘪瘪嘴,缩回头就在走廊叫骂起来:哪个敲沙罐的偷电哟?不要装斯文哟!搞不懂
她是真的在骂偷电的,还是指桑骂槐骂老大。15瓦电灯高高地挂在天花板下,泛出淡黄色
的光,昏暗昏暗的,比煤油灯强不了多少。亦琼在灯下看不清字,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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