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上大学,老师说的,我会上大学。
母亲笑起来,还早得很呢。老师说你会上就能上了?还要你自己努力呀。你要是上了大
学,妈是睡着了都笑醒了。
亦琼凑近母亲说,我会努力的,我要让你在梦中打哈哈。
母亲说,那我现在就先打两个哈哈试试看。她真的哈哈哈地笑起来,笑得身子发颤,连
眼泪都笑出来了。她用手抹着眼泪,鼻子还在抽着笑。亦琼看着妈妈笑,紧闭着嘴,眼睛湿
润了。
亦琼沿着巴蜀幼儿园、税务局幼儿园、巴蜀小学、平街的巷道,冲上观音岩的几百级石
梯坎,然后沿马路下到罗家湾,枇杷山公园的侧门,进少年宫阅览室借书。阅览室在马路边
的二楼,安着大书桌和长条靠背椅,借书台旁是书目卡片箱。亦琼从来没有借过图书馆的书
,她不知该怎么查书,脸红红地去找管理员。管理员带她到卡片箱前,告诉她查笔画,查作
者名。她不急于借书,在那里翻起卡片箱看都有些什么书来了。
少年宫借书不要钱,只是看后要写读书心得交去。这当然要写,已经是不要钱了,得有
回报。一个人不能做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这是母亲常说的。亦琼写读书心得特别自觉,也特
别及时。
晚饭前,红房子的几十个中小学生就开始到二楼走廊用小板凳占位子。密密麻麻的板凳
把楼口和过道都占满了,上楼的人,得很小心地从凳子边跨过去。吃罢晚饭,孩子们拥着他
们的故事大王亦琼来到凳子中间坐下,周围挤满了孩子,他们都是来听亦琼讲故事的。那些
孩子不喜欢看书,但喜欢听故事。他们把家里的书都借给亦琼看。这也就成全了亦琼,哈哈
,她有大量的书看了。她给那些给她书看,自己不喜欢看书的小孩讲故事,把她所得到的都
还给了给予她的人。
亦琼端坐在孩子中间,象个小大人一样,一本正经。她不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种
威仪,有种倔强,可一说起话来,她的脸就变得生动起来。她的魅力集中在那张生动的嘴巴
上,两个小小的酒窝长在嘴角下面,嘴唇薄薄的,有几分俏皮,几分天真,还有几分灵气。
当她咧嘴一笑,嘴成“一”字形,嘴角下的酒窝也格外分明,让人觉得她不仅笑在脸上,就
连她的心也在欢笑。她讲得眉飞色舞,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听故事的孩子都被她迷住了,为
了她的故事,也为了她说话的神采和生动的表情。
亦琼象说评书一样讲故事,只差没用惊堂木。讲的故事有长有短,什么《烈火金刚》、
《苦菜花》、《保定外围神八路》、《水晶洞》、《牛虻》、《福尔摩斯探案》、《安徒生
童话》、《流浪者》。她很喜欢《流浪者》,讲拉兹偷面包抓进监狱,她说,只见镜头一转
,12年过去了,拉兹长成了大人,他还在监狱里,手里拿着一块面包狂笑。那时她根本没
有看过这部影片,她是根据电影连环画的故事来讲的,讲得添油加醋,听的人都以为她看过
电影。讲《牛虻》,最感于亚瑟和神父蒙泰尼里的父子关系。她说,亚瑟单腿跪在刑场上和
他的上帝作战,也呼唤着他的父亲。讲得大家跟着来了感情,流下眼泪。
想来红房子的小孩是有幸的,在他们的小伙伴中,有这么一个讲故事的女孩,使他们知
道了那么多的文学故事。小学五年级寒假,亦琼15天讲了45个故事。一天讲三个,迫使
她不停地看,讲不出来了,就自己编,还动手写故事提纲,免得把故事人名搞混了,那些外
国人名可是一长串的,得反复读好几遍才记得。这是亦琼童年最辉煌的一页。
第三章 革命年代
1966年夏天,文化革命开始了。沿着上清寺街心花园转角处的上清寺相馆、新华书
店、糖果店,右转弯到中四路的上清寺布店、九园食店、联合医院、药房、水果店、饭馆、
到市委的大门,与此相对的马路对面转角处的上清寺电影院,左转弯到中四路的上清寺百货
商店、澡堂、人民小学、张治中旧址桂园、重庆六中、中四路小学、市委宿舍,再往上的市
妇联、市团委、煤店、周恩来旧址曾家岩50号、市委招待所,整个的从上清寺到中四路的
两边马路,看不到巴掌大的墙壁本色,全给标语、大字报覆了一层又一层,厚厚的,象是纸
箱厂打的纸板。就连市委围墙外面爬满黄桷树树根的堡坎上也刷满大字报,循着黄桷树根的
形状,大字报现出张牙舞爪的狰狞相,使揭发市委、省委走资派罪行的毛笔字也呲牙咧嘴走
了形。横着马路用绳子拉着标语,三步一幅,五步一行,遮避了天空。风吹雨淋日晒,空中
、墙上,到处吊着、垂着破破烂烂的纸片,上面写着“炮打司令部”、“炮打重庆市委走资
派”、“打倒任白戈”、“炮轰西南局,火烧李井泉”等等。在“走资派”、“任白戈”、
“李井泉”字样上面都用红墨水划着大大的“XXX",一片白色恐怖。行人走在这纸片的
森林国度里,阴风惨惨,好象在给这座城市开追悼会吊孝志哀。
亦琼从学校出来,看到马路对面市委墙下,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她挤进去,一个身
穿黄军装,头戴黄军帽,胳膊上戴着毛主席手写体的“红卫兵”袖章,操普通话的人在那里
慷慨激昂地演讲。这些从北京来串连的红卫兵,率先给山城人民带来造反的火种。他拿着一
张报纸对周围的人说,你们看,你们看,这报纸第一版登的是毛主席的照片,可是你们把报
纸翻过来看,第二版上面是一门大炮。他把报纸往天上拿着,去照太阳,大家看,大家看,
透过第二版的大炮,我们正好看到大炮对着第一版的毛主席,这不是反党反革命,要炮打毛
主席吗?你们说这报社该不该砸,该不该造反?
亦琼和围着听的人都不知道办报纸每个版面要由不同的编辑来安排文章,报社决不会想
到在文化革命会出现这样荒唐的常识错误,就此把他们打成反革命的宣传喉舌。也许听众中
有懂得报纸排版的,但在那个革命年代,躲都躲不及的祸,谁还敢站出来和潮流唱反调?亦
琼听着讲,心里很佩服这些北京红卫兵的精细,她就从没想过要把报纸拿来映着阳光透着看
,以便从中发现问题。
亦琼从学校回到家,只见饭桌上乱七八糟地甩着从墙上取下的杆秤、锯弓、腊肉、萝卜
干、床上甩着书包和衣服。她用毛笔写的一段毛主席语录:“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
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
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也从墙上撕下来扔在桌上,半截白纸悬在桌子
下面。亦琼心惊,出什么事了?
小妹把她拉到一边去说,姐,刚才罗妈和街道红卫兵来检查,说我家墙壁上又是挂吃的
穿的用的,又是挂毛主席像,是对毛主席不忠。要用锯子锯毛主席的头呀,锯了还要用秤来
称呀?
莫名其妙,她这话就是反革命!这吃的穿的用的往哪儿挂呀?过去亦琼家是从来不挂画
的,也不挂什么像片镜框、先进奖状的。文化革命了,亦琼赶着去买了一张毛主席的像,用
浆糊贴在墙上。还抄了一段语录贴在墙上。她就怕街委会来巡查,找岔子,说对文化革命没
认识。防不胜防,还是给挑了毛病。这语录又怎么啦,不是很革命吗?
哎呀,你写的毛主席语录漏了一个“的”字,给查出了,说是侮辱毛主席,必须重写。
还是用白纸写的,象在吊孝。
她罗妈又没文化,知道什么漏了一个“的”字,真是鸡蛋里挑骨头!
是罗开全跟着来的,他现在是街道红卫兵的小头目,拿着本语录本,一个字一个字对,
给对出来的。我看了,是漏了一个“的”字。
罗开全小学和亦琼同学,成绩差没考上市中区一类中学,分配到郊区读书,他对亦琼始
终是不满的。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个罗家就把张家盯得紧。
小妹说,还算好,没有抄家。这几天罗开全都带着一群赖死猴跟着街委会去抄家,楼上
刘家就被抄了,说刘妈是隐藏的地主婆,要把她押回农村去。幸好爸妈成分好,不然也会抄
家的。
刘妈是和母亲一起做临时工的,刘伯伯也是工人,刘家娃、刘家妹成天和大家一起玩,
大人娃儿都在红房子住了十几年,跟谁都没有脸红过,怎么刘妈一下子成了地主婆呢?搞不
懂,搞不懂,真是太恐怖了。
楼上传来刘家大人娃儿的哭声。我不是地主婆呀,我解放前就下重庆城来了呀,你们可
以去调查呀,说话要讲良心呀,是哪个黑了肠子烂了心子红口白牙乱咬人呀,要赶我回农村
,丢下我的娃儿怎么过哟?
家家关着门,谁也不敢上楼去劝刘妈。就是从那时候起,红房子各家有了关门的习惯。
在派出所的大院里,一个户籍警在烧一堆缴获的书。老大上班路过见了,站在篱笆外面
看。等户籍警走了,他象一阵风似地跑进院里,用一根木棍去火堆里掏,把底下那些未烧到
的书掏了出来。老大迅速脱下衣服,把这些烫手的书包起来就往家里跑。
回到家,老大赶紧关上门,抖出书,书还在冒烟,衣服也给烧了几个窟窿。足足有二十
来本。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演员自我修养》、车尔尼雪夫斯基的《怎么办?》、苏联高
等艺术院校美术教科书等。老大翻着这些书,连说,好书好书!今天运气好。又对弟妹说,
这些书现在是禁书,先把它藏起来,不要说出去。
小弟人小,就爬到床下柴禾、煤炭堆里,掀开木柴,把包上旧报纸的书放在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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