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
(溶入)恒源钱庄的客间。林老板和钱庄老板──出名的“钱猢狲”对 坐着。
林老板已经讲完了他要讲的话,急迫地等待着“钱猢狲”的回答。
这个钱庄老板是个痨病鬼,又干又瘦,年纪才四十出头,可是老练精明。 他习惯于趁火打劫,高抬利息,林老板愈性急,他愈舒坦。他面无表情,只 管卜碌卜碌地吸着那管水烟筒,直到“煝头纸”烧完,才慢吞吞地说:
“现在,(停一下)这个局面,(停一下)不行了。上海罢市,银行封关, 知道他们几时弄得好?(停了一下)上海这条路一断,敝庄就成了没脚蟹, 一动也动不得。(望着他)所以比贵店再好一点的户头,也只好不做了。”
他又点了“煝头纸”抽起烟来。
“钱老板,看兄弟面子……”
很快地他插上来:“对不起,实在爱莫能助。”
林老板摸准了他的脾气,以为一定是乘机抬高利息,所以连忙说:“这 一点我完全懂得,利息方面嘛,一定……”
哪知钱猢狲志不在此,紧迫一步说:“不,不,不是这个意思。刚才敝 东吩咐过,他的消息,这次事情看来要闹大,叫我收紧盘子。贵店原欠五百, 二十二那天又加了一百,总共是六百,年关前总得扫数还清。我们也是老主 顾,所以今天先透一个信,免得临时多费口舌。”
“这,这……这要看帐头收得怎么样了,小店也实在为难。”林老板呆 了半天,才讲了这两句。
“哪,何必客气,宝号这几天的生意,与众不同,区区六百块钱,还有 什么为难。今天同老兄说明白了,无论如何请你在年前扫数归清。”讲完了, 痨病鬼站起来送客了,林先生冷了半截,看情形没有讲话的余地,只好硬着 头皮告别。
一四
林先生走出钱庄门口,被冷风一吹,打了一个寒噤,把围巾裹紧了一下, 快步走了两三步,又慢下来,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是好。七高八低地走着。
林先生的困惑焦急的表情。(送印)
──上海客人声色俱厉。
──年青人在喊:“再卖东洋货是亡国奴。”
──商会余会长的不怀好意的狞笑。
──林大娘在观音菩萨前面叩头。
──又是上海客人的面孔。
他几乎要叫出声来。好容易镇定下来,他几乎要发疯了。走过望仙桥, 望着桥下的浑水,站住,一个可怕的念头掠过,几乎想一跳完事了。
忽然,后面有人叫他:“林老板,出来收帐么?你……”
林先生回过头来,原来是陈老七。陈老七低声说:“林老板,上海打仗, 听说东门外来了一支兵,要到商会去借饷,开口就是三万,余会长还在找人 开会……”
“嗡,我知道。(想起了)喂,老七,你欠的那笔帐款,准备好了没有?”
陈老七一愣:“市面不好,请你放宽几天,我一定……”
林老板一肚子气:“等到什么时候?今天是年廿六了。”
陈老七想脱身,随口说:“好好,我一定想办法……”二人消失在黑暗 中。
一五
林老板的内室。早晨,林老板才匆忙地吃完了稀饭,站起来,大娘端了 一碗粥过来。
窗外,已经飞着细雪。林老板撕了一张日历。“二月三日,农历十二月 二十七日”。
他正要开门出去,林大娘喊:“下雪了,多穿件衣服。”他头也不回地走 了。林大娘愁容满面,一手摸着胸口。
一六
铺面。林先生一进来,第一眼就看见那位上海客人已经板起面孔坐在那 里听“回话”了。林先生勉强说了一句:“好,请坐”就走到柜台前面,又 使他大吃一惊,原来对面裕昌祥挂出了一幅在红布上贴黄字的大招贴:“年 关拍卖,各货八折”。再看,这家店子还想出了新花样,在一边添设了“廉 价部”,出卖冷背货,标签上写着:“要买请早,从六折到对折”。
林先生望着这个景象发呆,伙计一看就知道了他的心事。小徒弟照例递 过一块热毛巾,林先生一手把他拒绝了。这时候,上海客人走了上来:“林 老板,你真是开玩笑,一早等到现在,早班船就要开了,我还得转火车, 你……”
林先生还是要面子,生怕他在伙计面前讲出不好听的话来,连连赔笑, 低声的:“对不起,的确在想办法,请你原谅。”
上海客人态度变了,把手在桌子上一放,毫无商量余地:“请你快点! ──”
小徒弟偷看了一眼,连忙把视线避开。
林先生支吾地解释:“因为打仗,钱庄不通,所以……”
“所以,所以叫我空手回去么?”
“这断乎不会,我们的寿生一回来,有多少付多少,留半个钱,我就不 够朋友……”林先生颤着声音,忍住了滚到眼眶边的眼泪。
上海客人白了他一眼,坐着不动。
于是林先生又上去赔小心:“寿生今天一定回来,你,请里面坐,好不 好,这里冷……”讲时又看了柜台上正在做生意的伙计。
“不,这儿好,(停一下)林老板,你忙你的,我在这里等。”
雪渐渐下大了,街上行人稀少,即使有几个人来往,也是脚步匆匆,根 本不象要买东西。倒是对门裕昌祥的“廉价部”,聚集着四五个看热闹的小 孩子。
林大娘颤巍巍地拿了一件厚棉袍子出来,看见有外客,停住了脚,叫: “阿四。”
阿四跑过去,大娘把袍子塞给阿四,低声说:“给师傅披上。”阿四要把 衣服给林先生披上,林先生没有好气,虎虎地:“放着。”
上海客人发话了:“林先生,你的那个,去收帐的伙计?……”
“寿生。”──林先生补了一句。
“这个人靠得住?”
“那,那靠得住,七八年了,从学徒做起。”
上海客人似乎气平了一些,忽然很恳切地说:“林老板,你是个好人, 一点嗜好也没有,做生意也挺认真。放在从前,你还不发财么?可是现在时 世不对,捐税重,开销大,生意不好做,混得过总算还是你的本事。”
林先生叹了一口气,苦笑着,只是谦逊。上海客人接着说:“我看,贵 地的市面,也比过去差得多了,是不是?内地全靠四乡生意,乡下人越来越 穷,有什么办法。”看看手表。
林先生只能又递过一支“小联珠”。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急促的脚步声音,还有几个人在讲话,说什么“强 盗抢了快班船”之类。林先生反射地站起来。只见明秀奔进来了,她喊着: “爸爸,寿生哥回来了。”
“寿生!”林先生好象绝路逢生,向前走了两步。
明秀拂了一下积在她头发上的雪,补充说:“一身都是泥。喏,来了。”
寿生提着一只布袋,果然浑身泥水,跨进店堂来了。他二十一、二岁, 长得很结实,可是神情之间很快可以看出他已经十分劳累,分明是经历了一 场惊险。
叫了一声“先生”,气喘喘地坐下了,一时说不出话来。小徒弟机灵地 给他递过一块毛巾,他揩了揩脸。
上海客人看见他带来了重甸甸的一个袋子,安心了。
林先生想问个清楚,可是当着上海客人,不知怎么问才好。寿生开口了: “好险哪,差点儿给他们抓住了。”
明秀插嘴问:“他们,什么人?”
上海客人也问了:“是强盗抢么?”他是关心着快班船的安全。
寿生平静下来:“不是强盗,是军队拉夫。昨天下午赶不上快班,今天 一早乘航船,哪里知道这里要扣船,航船知道就停在东栅外,我上岸走不到 半里路,就碰到拉夫。(用手一指)西面宝祥衣庄的阿毛给拉走了。(惊魂未 定)我跑得快,抄小路逃了回来。真是,性命交关。”
寿生一面说,一面撩起衣服,从肚兜里掏出一个毛巾包来交给林先生, 边说:“都在这了,栗市的那家黄茂记真可恶,这种户头,明年要当心。(对 先生和其他人)我去揩把脸,换换衣服。”他站起来,望后面走,明秀跟着 他,问东问西。
林先生轻轻地将那个毛巾包捏了一把,脸上露出一点笑意,然后回到帐 台上,打开毛巾包来。上海客人一眼不眨地望着他。
毛巾包的一个特写。
林先生看“清单”,打了一会算盘,然后检点银钱数目。现洋、钞票, 外加两张“即期”庄票,其他是角子一包。林先生又打了一下算盘。
急不及待的上海客人已经衔着香烟走到他面前,并且自己拉一张凳子坐 下来了,林先生想了一想,下了决心。对他说:“看清楚了,全部都在这里, 现钞,四百,庄票两张,这张五十两,这张六十五两。(然后又象割肉似的 把十几块现洋补上)老主顾,帮帮忙,罄其所有了,我林某人……”
上海客人看见他态度诚恳,加上急于要走,只能卖个好,答应了。一面 把庄票看了两遍,然后说:“好,我回去在敝东面前给你讲句好话,余下的, 希望灯节前后一定汇到。”
林先生连连称谢。可是,上海客人又说了:“但是,对不起,这两张庄 票,费心你兑了钞票给我。”
林先生觉得这件事容易办,点头:“可以,可以。”立刻从抽斗里取出“书 柬图章”,盖上,然后叫阿四:“阿四,快到恒源去跑一趟,要现钞。快一点。”
阿四拿了庄票出去。(划过)
一七
恒源钱庄的钱经理接过庄票,看了一下,放进抽斗里,然后神色不变地 对阿四说:“回去告诉林老板,这笔钱我先收下。你们店里帐上,一共六百 块,还差一大段,请他赶快归清。”
阿四急了:“钱经理,这,这笔钱,上海客人……”
钱经理不理,挥挥手叫他走。(划过)
一八
阿四哭丧着脸站在林老板前面。这一下连上海客人也吃惊了。林先生几 乎要哭,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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