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当他责骂女儿不干活偷看窗外行人的时候,或者,当他同那些惨遭不幸(有时也可以说是大幸)
的顾客讨价还价,企图把物价抬高的时候,他才打破往例的沉默。 就这样,亚得里安坐在窗前,品尝他的第六杯清茶,依照惯例,陷进愁肠百结的疑虑之中去了。 他想起了一个礼拜前退伍旅长出殡时仪仗刚到城门口便遇上滂沱大雨。 结果,他租出去的孝服一件件都缩了水,帽子一顶顶变了形。 他估计准得开销一大笔款子,因为他的各项殡仪用品早已没多少存货了。 他肚子里早就指望从老朽的女商人特琉辛娜身上捞回一把,因为她要死不活快一年了。不过,特琉辛娜将要死在拉兹古里亚街,因此普拉霍洛夫担心,她的继承人会懒得派人走那么远的路程来寻他,尽管他们答应过他,但他们也可能就近找别的殡丧承包人洽谈生意。共济会式的三下敲门声打断了这些疑虑。“是谁?”棺材老板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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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开了,一个人走进来,他是个日耳曼手艺人瞅他一眼就可以断定,他欣欣然有喜色,朝棺材老板走了过来。“亲爱的邻居请原谅!”他说的那种俄国话至今我们听起来还不可能不笑,“请原谅,我打扰了您……我想提早跟您结识。我是个鞋匠,名叫戈特里布。 舒尔茨,就住在街对过。我的小房子正对着您的窗户。 明天是我的结婚纪念日,我请您和您的闺女别嫌弃到我家吃顿午饭。”
接受了邀请。 棺材老板请鞋匠坐下来喝杯茶。 多亏戈特里布。 舒尔茨性情开朗,他两人很快便亲热地交谈起来。“您生意发财?”亚得里安问。“嗯,好歹凑合!”舒尔茨回答,“我不会叫苦。 我的货不比您的货;活人没鞋穿,将就着过,死人没棺材睡,就不行了。”
“这话在理!”亚德里安说,“真的,活人没钱买鞋,请别见怪,他可以打赤脚;可叫化子死了,讨也得讨一口棺材。”
谈话就这样磨蹭了一段时间。 鞋匠起身告辞,再次发出邀请。第二天中午十二点,棺材老板带着两个女儿走出新居侧门到邻居家去了。这儿恕我不来描绘亚德里安的俄罗斯长袍,也不描绘他女儿阿库琳娜和达里亚的欧式装束了,恕我不套用现代小说家在此情况下惯用的手法。鞋匠狭小的住宅里宾客如云,大都是日耳曼手艺人,他们的家室和帮工,俄国衙役则有一名岗警,芬兰佬尤尔柯。此人虽然官职卑微,但却赢得了主人的特殊尊重。 他忠于职守公正清廉,已经二十几年了,酷似波戈列里斯基的邮差。18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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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大火烧掉了第一古都,他的黄色岗亭也被毁掉。 不过,把敌人赶跑以后,在原地又修了一个用达里式白柱头支撑的灰色新岗亭,尤尔柯又在它周围来回巡逻,“肩扛板斧,身穿粗呢胸甲。”大部分居住尼基塔门四近的日耳曼人都熟知他,他们中有的人礼拜天还偶尔在尤尔柯家里过夜,直呆到礼拜一早上。 棺材老板亚德里安此时立刻跟他攀上了,因为这个人早晚总用得着,并且,当客人入席时,他们两人便紧挨着就座。 舒尔茨先生和太太以及他们的女儿,十七岁的萝特茜陪伴客人一道用餐,同时招待客人,动手给厨娘帮忙。 啤酒不断地倒出来。尤尔柯有四个人的胃口,亚德里安也不亚于他。他的两个女儿学讲客气。用德语的谈话越来越热闹了。突然,主人请大家静一下,随手拔去蜡封的酒瓶塞,大声用俄国话说道:“为我的好路易莎的健康,干杯!”冒牌香槟酒溢起泡沫。 主人温情脉脉地吻了一下他四十岁的老伴容光焕发的脸蛋,客人跟着一阵起哄,也为好路易莎的健康干杯了。“为列位贵客的健康干杯!”主人打开第二瓶酒,又举杯招呼。 客人道谢,又干掉一杯。 从此,一杯接一杯,不断地干杯,为一个个客人的健康干杯,为莫斯科和一打日耳曼城市的健康干杯,为手艺人的总行会和各行各业的分行会的健康干杯,为师父徒弟的健康干杯。 亚德里安开怀畅饮,快活得忘却自己,竟至举杯祝酒时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接着,客人中的一个胖敦敦的糕点师傅举起酒杯大声嚷嚷:“为我们替他们干活的人,为我们的顾客的健康干杯!”这个提议跟所有的提议一样,也让大伙儿一致痛痛快快地接受了。 客人纷纷起座,互相鞠躬,鞋匠对裁缝鞠躬,裁缝对鞋匠鞠躬,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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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对他们两位鞠躬,大伙儿又对糕点师傅鞠躬,如此这般做了下去。 尤尔柯眼见得大伙儿频频鞠躬不止,便转过脸对邻座大声吆喝:“怎么样?老爷子!为你的死人,也干一杯!”
大伙儿捧腹大笑。 但棺材老板自认被侮辱了一番,便紧皱眉头。 谁也没有留意他这一点,客人们继续灌酒,等到他们从餐桌边站起身来,晚祷钟声已经敲响了。很晚了客人才散,大都酒醉饭饱。 钉书匠满脸通红,活脱脱是上等羊皮书的血红封面。 他跟胖子糕点师傅两个人架住尤尔柯的胳膊,拖他去岗亭,正是“种瓜得瓜,种蒺藜得刺。”俄国谚语,分明不爽。棺材匠回到家,酒味熏人,怒气冲天。“这是怎么搞的?”他大声自言自语,“我这行当有哪一点不如人家?棺材匠莫不是刽子手的兄弟?这帮邪教徒!有啥好笑的?莫非棺材匠就是洗礼节演戏的小丑吗?我本想把他们都请到新宅子里来,办一顿丰盛的酒席款待他们。也罢!
不请拉倒!我倒真要把我的那些主顾们请一顿——信正教的死人。“
“怎么了,老爷子?”其时正给他解衣的女佣人说,“你胡说些什么?
快划十字!
居然要把死人请来吃搬家酒,造孽呀!“
“上帝保佑!老子就是要请他们!”亚德里安接下去说,“明日就请。 请赏光吧!
我的诸位大恩人!
明日恭请列位到我家来留酒,我要尽力款待列位。“说这话的当口棺材老板往床上一倒,不久就鼾声如雷。叫醒亚德里安的时候,院子里还是黑的。 女商人特琉辛娜正好这一晚去世了,她家掌柜派人骑马通知亚德里安。 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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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老板给了报丧人一枚十戈比的银币作酒钱,他赶忙穿衣,叫了一部马车就直奔拉兹古里亚街。 有警察在亡人家的大门口已经巡逻,生意人穿梭进出,好一似一群乌鸦嗅到了死尸。亡人躺在桌子上,面色蜡黄,但尚未腐烂变形。 她四周,亲戚、邻居和孝子贤孙挤挤搡搡。 窗户全部打开。 点燃了蜡烛。 几位神父在念经超度。 亚德里安走到一个穿时髦礼服的年轻商人即死者的侄子跟前,向他说明,寿材、蜡烛、柩披以及殡仪各项用品都已准备停当,包管一应俱全,货真价实。 那年轻的继承人例行向他表示感谢,说价钱不管,一切听凭卖主的良心筹办。 棺材老板按照老例对天起誓,说他多要一个钱就不是人;这当口他却向掌柜抛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风,然后坐车张罗去了。 整天他奔波于途,从拉兹古里亚街到尼基塔门来回不停。 天擦黑时办妥了一切,他打发了马车便步行回家去。 月亮当头。 棺材老板悠然自在,走到尼基塔门。 在耶稣升天教堂边,那位咱们早已相识的尤尔柯喊他站住,认出是棺材老板之后,便向他道了声晚安。 天色已晚。 棺材老板快要走进家门,忽然间,但见有个人影溜到门口,推开门便钻进去,不见了。“这是啥名堂?”他心下琢磨,“谁又找我买货来了?
莫不是小偷钻空子?该不是我那两个傻丫头偷汉子吧?肯定不是好事!“
棺材老板业已打定主意去叫好朋友尤尔柯来帮忙了。 这时一个溜到便门旁,正待跨进去,他回头一看,认出了拔腿要逃的主人,他便停住脚,摘下三角帽。 亚德里安觉得此人好生面熟,但仓促不及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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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劳驾到舍间,”亚德里安所喘嘘嘘地说,“承蒙关照,请进!”
“别客气,老板!”那人闷声闷气地说,“请前面走,给客人领路。”
亚德里安已经没有工夫讲客套了,他走上楼梯,那人跟后。 亚德里安觉得,他的几间房子里已有许多人在走动。“真见鬼!”他想,匆匆走了进去……哎呀!他两条腿直打哆嗦。房间里到处是死人!月光射进窗户,照亮了死人或蜡黄或铁青的脸,还有咬牙切齿的嘴巴,半开半闭、混浊无神的眼睛和突秃的鼻子……亚德里安吓得魂飞魄散,但却辨认出了一个个他热心帮衬着埋葬掉的死人。 而大雨倾盆时下葬的旅长正是那个跟他一道上楼的客人。男鬼女鬼团团围住棺材老板,全都向他鞠躬问好。 唯有前不久掩埋的一个穷鬼由于尸衣不够而自惭形秽,不敢走近前来,可怜巴巴站在角落里。 其余的鬼魂全都衣冠楚楚:女鬼身披彩带,头戴睡帽;生前做官的鬼,制服笔挺,但胡子都没刮掉;生前做买卖的鬼,身穿过节的长袍。“普拉霍洛夫,你瞧!”旅长代表全体光荣的鬼魄集团致辞,“我们应你的邀请赴宴来了。留在家的全都是那些走不动的,他们已经完全散了骨架,只剩下一把骨头,皮肉全都烂光了,不过,他们中间有一位却耐不住了,硬要来……”
这当口,一架小骷髅从一堆鬼魄中间挤过去,走向亚德里安。 骷髅头对棺材老板媚眼谄笑。 草绿和深红的呢绒碎片以及破败的麻布,丝丝缕缕挂满他一身,好象在一根木竿上飘悬,而他的一双脚在长统皮靴里头磕磕碰碰,好一似木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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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石臼里捣米。“你认不出我了,普拉霍洛夫?”骷髅开口说话,“你应该记得那个退伍的近卫军中士彼得。 彼得洛维奇。 库里尔金吗?
1799年你把你的第一口棺材卖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