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之地以王诸将,项籍死,天下定,而诸将之地因遂不可削。
当是时,非刘氏而王者八国,高祖惧其且为变,故大封吴、楚、
齐、赵同姓之国以制之。既而信、越、布、绾皆诛死,而吴、
楚、齐、赵之强反无以制。当是时,诸侯王虽名为臣,而其实
莫不有帝制之心,胶东、胶西、济南又従而和之,于是擅爵人,
赦死罪,戴黄屋,刺客公行,匕首交于京师。罪至章也,势至
逼也。然当时之人,犹且徜徉容与,若不足虑,月不图岁,朝
不计夕,循循而摩之,煦煦而吹之,幸而无大变。以及于孝景
之世,有谋臣曰晁错,始议削诸侯地以损其权。天下皆曰:诸
侯必且反。错曰 :“固也。削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则反疾而
祸小,不削则反迟而祸大。吾惧其不及今反也 。”天下皆曰晁
错愚。吁!七国之祸,期于不免。与其发于远而祸大,不若发
于近而祸小。以小祸易大祸,虽三尺童子皆知其当然。而其所
以不与错者,彼皆不知其势将有远祸;与知其势将有远祸,而
度己不及见,谓可以寄之后人,以苟免吾身者也。然则错为一
身谋则愚,而为天下谋则智。人君又安可舍天下之谋,而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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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77·
身之谋哉!今日匈奴之强不减于七国,而天下之人又用当时之
议,因循维持以至于今,方且以为无事。而愚以为天下之大计
不如勿赂。勿赂则变疾而祸小,赂之则变迟而祸大。畏其疾也,
不若畏其大;乐其迟也,不若乐其小。天下之势,如坐弊船之
中,骎骎乎将入于深渊,不及其尚浅也舍之,而求所以自生之
道,而以濡足为解者,是固夫覆溺之道也。圣人除患于未萌,
然后能转而为福。今也不幸养之以至此,而近忧小患又惮而不
决,则是远忧大患终不可去也。赤壁之战,惟周瑜、吕蒙知其
胜;伐吴之役,惟羊祜、张华以为是。然则宏远深切之谋,固
不能合庸人之意,此晁错所以为愚也。
虽然,错之谋犹有遗憾。何者?错知七国必反,而不为备
反之计,山东变起,而关内骚动。今者匈奴之祸,又不若七国
之难制。七国反,中原半为敌国;匈奴叛,中国以全制其后。
此又易为谋也。然则谋之奈何?曰:匈奴之计不过三:一曰声,
二曰形,三曰实。匈奴谓中国怯久矣,以吾为终不敢与之抗,
且其心常欲固前好而得厚赂以养其力。今也遽绝之,彼必曰战
而胜,不如坐而得赂之为利也。华人怯,吾可以先声胁之,彼
将复赂我。于是宣言于远近,我将以某日图某所,以某日攻某
所。如此谓之声。命边郡休士卒、偃旗鼓,寂然若不闻其声。
声既不能动,则彼之计将出于形。除道翦棘,多为疑兵以临吾
城,如此谓之形。深沟固垒,清野以待,寂然若不见其形。形
又不能动,则技止此矣,将遂练兵秣马以出于实。实而与之战,
破之易尔。彼之计必先出于声与形,而后出于实者:出于声与
形,期我惧而以重赂请和也;出于实,不得已而与我战,以幸
一时之胜也。夫勇者可以施之于怯,不可以施之于智。今夫叫
呼跳踉以气先者,世之所谓善斗者也。虽然,蓄全力以待之,
则未始不胜。彼叫呼者,声也;跳踉者,形也。无以待之,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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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78·
声与形者亦足以乘人于卒;不然,徒自弊其力于无用之地,是
以不能胜也。韩许公节度宣武军,李师古忌公严整,使来告曰:
“吾将假道伐滑。”公曰:“尔能越吾界为盗邪?有以相待,
无为虚言 !”滑帅告急,公使谓曰:“吾在此,公安无恐。”
或告除道翦棘,兵且至矣。公曰 :“兵来不除道也。”师古诈
穷,迁延以遁。愚故曰:彼计出于声与形而不能动,则技止此
矣。与之战,破之易耳。方今匈奴之君有内难,新立,意其必
易与。邻国之难,霸王之资也。且天与不取,将受其弊。贾谊
曰:“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数年
之后,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以病而赐罢。当是之时
而欲为安,虽尧舜不能 。”呜呼!是七国之势也。
【广士】
古之取士,取于盗贼,取于夷狄;古之人非以盗贼、夷狄
之事可为也,以贤之所在而已矣。夫贤之所在,贵而贵取焉,
贱而贱取焉。是以盗贼下人,夷狄异类,虽奴隶之所耻,而往
往登之朝廷,坐之郡国,而不以为怍。而绳趋尺步,华言华服
者,往往反摈弃不用。何则?天下之能绳趋而尺步,华言而华
服者众也,朝廷之政,郡国之事,非特如此而可治也。彼虽不
能绳趋而尺步,华言而华服,然而其才果可用于此,则居此位
可也。古者,天下之国大而多士大夫者,不过曰齐与秦也。而
管夷吾相齐,贤也,而举二盗焉;穆公霸秦,贤也,而举由余
焉。是其能果于是非而不牵于众人之议也,未闻有以用盗贼、
夷狄而鄙之者也。今有人非盗贼、非夷狄,而犹不获用,吾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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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79·
知其何故也。
夫古之用人,无择于势,布衣寒士而贤则用之,公卿之子
弟而贤则用之,武夫健卒而贤则用之,巫医方技而贤则用之,
胥史贱吏而贤则用之。今也,布衣寒士持方尺之纸,书声病剽
窃之文,而至享万钟之禄;卿大夫之子弟饱食于家,一出而驱
高车,驾大马,以为民上;武夫健卒有洒扫之力,奔走之旧,
久乃领藩郡,执兵柄;巫医方技一言之中,大臣且举以为吏。
若此者,皆非贤也,皆非功也,是今之所以进之之途多于古也。
而胥史贱吏,独弃而不录,使老死于敲榜趋走,而贤与功者不
获一施,吾甚惑也。不知胥吏之贤,优而养之,则儒生武士或
所不若。
昔者汉有天下,平津侯、乐安侯辈皆号为儒宗,而卒不能
为汉立不世大功。而其卓绝隽伟震耀四海者,乃其贤人之出于
吏胥中者耳。夫赵广汉,河间之郡吏也;尹翁归,河东之狱吏
也;张敞,太守之卒史也;王尊,涿郡之书佐也。是皆雄隽明
博,出之可以为将,而内之可以为相者也,而皆出于吏胥中者,
有以也。夫吏胥之人,少而习法律,长而习狱讼,老奸大豪畏
惮慑伏,吏之情状、变化、出入无不谙究,因而官之,则豪民
猾吏之弊,表里毫末毕见于外,无所逃遁。而又上之人择之以
才,遇之以礼,而其志复自知得自奋于公卿,故终不肯自弃于
恶以贾罪戾,而败其终身之利。故当此时,士君子皆优为之,
而其间自纵于大恶者,大约亦不过几人,而其尤贤者,乃至成
功如是。今之吏胥则不然,始而入之不择也,终而遇之以犬彘
也。长吏一怒,不问罪否,袒而笞之;喜而接之,乃反与交手
为市。其人常曰:长吏待我以犬彘,我何望而不为犬彘哉?是
以平民不能自弃为犬彘之行,不肯为吏矣,况士君子而肯俯首
为之乎!然欲使之谨饰可用如两汉,亦不过择之以才,待之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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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80·
礼,恕其小过,而弃绝其大恶之不可贳忍者,而后察其贤有功
而爵之、禄之、贵之,勿弃之于冗流之间。则彼有冀于功名,
自尊其身,不敢匄夺,而奇才绝智出矣。
夫人固有才智奇绝而不能为章句名数声律之学者,又有不
幸而不为者。苟一之以进士、制策,是使奇才绝智有时而穷也。
使吏胥之人,得出为长吏,是使一介之才无所逃也。进士、制
策网之于上,此又网之于下,而曰天下有遗才者,吾不信也。
【与雷太简纳拜书】
赵郡苏某袖书再拜知郡殿丞之前:夫礼隆于疏,杀于亲。
以兄之亲,而酌则先秦人,盖此见其情焉。某与执事道则师友,
情则兄弟,伛偻跪拜,抗拜于两楹之间,而何以为亲?愿与执
事结师友之欢,隆兄弟之好。谨再拜庑下,执事其听之勿辞。
不宣。《东莱标注老泉先生文集》卷十一
【雷太简墓铭】
呜呼太简,不显祖考。不有不承,隐居南山。德积声施,
为取于人。不献不求,既获不用。有功不多,孔铭孔悲。赵德
麟《侯鲭录》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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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洵集 ·181·
【上张益州书】
古之君子,期擅天下之功名,期为天下之儒人,而一旦不
幸,陷于不义之徒者有矣。柳子厚、刘梦得、吕化光,皆才过
人者,一为二王所污,终身不能洗其耻。虽欲刻骨刺心,求悔
其过而不可得,而天下之人且指以为党人矣。洵每读其文章,
则爱其才;至见其陷于党人,则悲其不幸。故虽自知其不肖,
不足以晞望古之君子,而尝自洁清以避耻远辱。王公贵人,可
以富贵人者,肩相摩于上;始进之士,其求富贵之者,踵相接
于下。而洵未尝一动其心焉,不敢不自爱其身故也。贫之不如
富,贱之不如贵,在野之不如在朝,食菜之不如食肉,洵亦知
之矣。里中大夫皆谓洵曰 :“张公,我知其为人。今其来必将
有所举,宜莫若子。将求其所以为依,宜莫如公 。”洵笑曰:
“我则愿出张公之门矣,张公许我出其门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