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叫什么?连长问。
张建军。
哪里人?
陕西。
陕西什么地方?
韩城。
噢,还是司马迁的老乡呢。连长冲我笑笑,又转头问,知道司马迁不?
这个叫张建军的新兵摇摇头。
你懂不懂规矩,连首长问你话要马上回答!我们的中士文书训斥道。
不知道。张建军赶紧回答。
今年多大了?我问。
十九。
学什么专业?
电路。
你怎么穿这么少,你的大衣呢?我看到他在发抖,也许是因为冷,也许是因为紧张。棉帽呢?
在车上。
那赶快拿回来。我说,收拾一下。
拿啥呀,在火车上呢。老贾笑道,这娃瓷得跟砖一样,到水青站了还在睡大觉,送兵干部不叫他他就睡到库尔勒去了。等他醒过来叫列车员开门,车门又冻住了打不开,最后要发车了才从窗户里翻下来。他叫车上的新兵给他递东西,人家也不知道哪些东西是他的,还没商量完车就走了,他就这么光着来了。
你的供给关系呢?也丢了?我问。
在。张建军在军装口袋里摸出几张纸递给我。
我翻了翻,递给了司务长。
算你命大,关系没丢。我冲张建军扬扬下巴,桌上有酒,你拿一杯喝了,暖和暖和。
张建军看看我,再看看酒,没动。
喝了吧,喝完叫你们排长领你去找个铺先睡下。新兵总是比较老实,不管是装的还是真的,所以我又说了一遍。
张建军又看看我和酒,还是没动。
靠,新兵蛋子,指导员让你喝酒你都敢不喝,不想在这里混啦?文书端着酒站起来走到张建军面前,拿上,喝掉!
张建军脸涨得通红,把手背到后面,使劲地摇着头。在场的人都“哧哧”地笑,我也忍不住笑。
行了行了,别吓唬这孩子了。我问司务长,库房里还有多余的大衣和大头帽没?
司务长回答说没有。
那先把我的大衣拿去用吧,大头帽我那有一顶旧的,你先戴着。还有盒冻疮膏在我桌上,你也拿去吧,记得每天在手上抹一点。我对张建军说,缺什么东西明天给班长报告,我们想办法帮你解决。现在去睡觉吧。
是。张建军敬个礼,走了。
那天喝完酒已经快一点了,文书在连部收拾桌子,我又给车场打电话。这周我值班,我至少得保证我值班期间不要出什么问题。拿着电话等了一会,总机告诉我没人接。不用说,李二明肯定是自作聪明地认为大雪天我不会第二次查铺,便不假外出了。这简直是对我智慧和领导才能的蔑视,绝对不能容忍。我立刻抓起手电出了门,开着连里那辆没牌照的破吉普去了车场。外面雪下得很大,车里冷得要命,我有点后悔把大衣给张建军了。到车场门口我开始按喇叭,但五分钟过去,亮着灯的值班室仍没人出来开门。仔细一看,大门朝外面锁着。我气得要命,但眼下也没办法,只能掉头回去。回去的路上我忽然开始担心起来,我希望这个见鬼的“锤子”下士别他妈的出什么事。按说我应该派人出去找他或者给军务股报告,但这样的天气,我又能上哪里去找他呢?报告也不行,汽车连是我带的连队,而我的连队永远都不能自取其辱。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掉头回去。
但这种事让我睡不安稳,夜里三点又给车场打电话,还是没人接。第二天起床后再打,这次李二明的声音很快出来了。
我限你十分钟之内滚到连部来。我说。
我看着表,七分钟后,李二明气喘吁吁地出现在连部门口。打报告进来后,他在我办公桌对面站定。
昨天晚上去哪了?
水青。李二明倒也不隐瞒。
半夜三更下着大雪,你羊肉吃多了跑臊吗?去水青干什么?
没干啥。他梗着脖子,看着别处说。
我没再问下去。李二明是个服役满三年的老兵了,而一个老兵想保有他的秘密,那谁也无法让他说出来。我不再追问是因为得到一个虚构的回答对我而言并无意义。
如果再有下次,我们只好上报团里,建议把你除名。我不指望你给连里长脸,我也绝不允许你给连里丢人。
李二明没吭声。
你心里骂我没关系,但你要影响到连队,我肯定你不会有好日子过。
我没骂你。李二明看我一眼,说。
骂也没事。你走吧,十点之前搬回连里,从今天开始禁假一个月。
李二明扭头就走。
滚回来!你几年兵白当了,不知道怎么走吗?
李二明转了回来,面无表情地给我敬了个礼,走了。
算起来,这已经是我第三次禁他的假了。要是战时,我想,我十有八九会毙了他。
可是车场不能没人值班,于是我想到了张建军。
我完全不了解张建军,所以在让他去车场值班前,我把他叫到房间聊了一会。和昨晚不同,这时的他看上去已经恢复了常态,除了依然拘谨之外,身上的军装似乎也比昨晚合身了,一切都很正常。而且,我发现他的面孔其实很秀气,有一双尼古拉斯·凯奇式的眼睛。依据常理,我不能派一个毫无经验的新兵去值班,因为他不具备处理任何突发事件的能力。这跟在战场上刚补充的新兵总是最容易伤亡一个道理。附近村子里的年轻人经常翻进车场偷窃能够拿走的一切东西——铁丝、油桶、废轮胎、干粉灭火器甚至垃圾桶,而有经验的老兵在时,发生这种事的几率就小得多,他们知道如何对付那些兼职的窃贼。但老兵刚刚复员,新兵尚未补入,正是用人之际。相比之下,张建军过去一年都在后勤学兵队学习,不久将被授予上等兵军衔,所以从军龄上讲,他也不算是一个完全意义上的新兵了。我与连长商量了一下后,最后决定派张建军先担任一个月的车场值班员。
有什么问题吗?我交代了注意事项后问。
张建军摇摇头。他显然不爱说话。
我问你话的时候,你应该回答我有或者没有。我注视着他。
没有,指导员。张建军答道。
那行,你去吧。我点点头说。
张建军敬完礼刚要走,又停住了。
指导员,你的大衣还给你。
怎么,你找到大衣了?
没,我不怕冷。
我笑起来,我都怕冷,你凭什么不怕?拿到车场吧,车场生炉子,后半夜冷。等天暖和了你再还我好了。
张建军的嘴唇轻微地开合了一下,说是。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开车去车场检查,或上午或下午或傍晚或午夜。我去并不是因为我有多强的责任心,现在也不是战争时期,我认为连队的一切都在我和连长的控制之内。我这么做,只是想让我的士兵们能尽可能平安地度过四年服役期,不要出什么问题,好好地来,然后好好地回去。套用一句比较恶俗的广告词就是“他们好,我也好”。
每次去车场,只要鸣一声喇叭,张建军就会立刻跑出来开门。值班室有一台十八英寸的老式日立电视机,但我没见他看过。他喜欢一个人坐在窗前或是大门口沉思,也许是在发呆,反正就是长时间保持一个固定的姿势不动。他应该是在想家或是感到寂寞,他毕竟只是个新兵,周围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完全陌生的。连里他并不认识谁,所以他只能一个人呆在值班室或在车场周围转转,吃饭也是由文书开车给他送去。
一个月后,新兵下连了,我对连长说把张建军换回来,但连长又不愿意了。
他挺适合值班的,不吭声,也不乱跑。连长说,再说新兵马上要去学车,司机们出车也忙,修理工也没一个省心的,不如让这小子一直值班得了。
一个人单独呆久了不利于心理健康。我说,这对他不公平。
张建军接班的第三十一天上午,我又去了车场。在值班室门口,我向张建军宣布了参谋长签署的晋衔命令,并替他换上了一副崭新的上等兵肩章。
你准备回连里吧。我拍拍他的肩膀说,你干得不错。
他腼腆地笑了一下,我想这是我头一次看到他笑。
你把东西收拾一下,要是下午有时间的话,我叫人来替你。
不用了指导员。张建军突然说。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想了一会儿说,我愿意值班,再说,干活也方便。
你不觉得闷吗?我怕时间长会把你呆坏的。
不会的。他说,有指导员来看我。
我沉吟片刻,同意了。
不过,我补充道,你要是觉得呆着难受,就马上向我报告,我会换人来接替你。
是。
说完后,我走进值班室看了看。和往常一样,车辆出入场情况登记得很齐全,字虽然写得不怎么样,但从那一笔一划上可以看出他很认真。内务整得很上档次,地面和窗户一尘不染,床下的鞋按胶、布、拖的顺序整齐排开,脸盆架上的毛巾雪白,牙缸和肥皂盒的摆放也一丝不乱。桌子右上角的电话旁边,齐整整地放着一摞书。我拿起来一看,是套盗版武侠,名字叫作《玉面小飞龙》,作者竟然是金庸。
金庸什么时候写过这书?我笑着问。
全庸。张建军提醒我。
我仔细一看,果然。
这书哪来的?
贾班长帮我租的。
老贾的眼光也太次了。我笑道,你喜欢看武侠?
是。
这书你看完了?
是。
讲了点什么?
我……忘了。张建军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说。
主人公是谁总记得吧?
记不得了。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那你看了半天看到什么了?
我胡看呢。张建军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
从值班室出来,我在张建军的陪同下对车场进行了一番视察。
这段时间没发现有外人进来吧?我一边走一边问。
没发现。张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