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如狗的前爪一样撑在地上的手,交替着向自己脸上打去,极脆极亮的响声如孩子抽陀螺的轻鞭在空中甩出的鞭花,悦耳极了。他打累了,口角泛着血沫道:“求求您,把这个名额让给我吧,每月的工资差额从我的工资里月月扣给您,为两个不成器的孩子,我实在没法了。看在我给你当过老师的份上……”
“老师——”闫玉东发话了,“站起来吧。”说着,向前微倾的身子变成向后仰的宽怀架式。同来的老师们听到这声叫得亲切的“老师”,佩服着他的涵养,同时也情窦大开喜上眉梢。此情下他既然没忘了叫一声二十年前的班主任老师,实在是有情意的人吧,大家期待着他的下文。
“这个晋升职称嘛,不是三把韭菜两把葱的事,也不是我让你取就能解决的问题,是原则性很强的事。你想一下,充分的酝酿,民主评议,能随便更改吗?”闫玉东说到这里面对定了格的一群,又恢复原来的样子,端起冒着白气的一杯温酒,吱溜一声下肚,咂两下嘴巴,拾起筷子夹上一片薄薄的香肠填进大张的嘴里品得有滋有味儿,又拾起小瓷壶哗哗斟上一杯。他正要再重复一遍这中华五千年文明史里百演不厌,以至以后还将续上演不辍的小细节,马晓挺了挺身子,略显黄白的脸上挂着深沉冷峻,一字一顿地道:“若有一个名额,应得的是舒宗昌,有两个名额,就有余若夫的一份,若有三个名额,就数到赵存秋了,再有一个名额,还数不到你与伍日民!”加快语速,“你是迄今为止我发现的,最不知廉耻的人!”说完,来一个正转身,一步步向外走去。门口小黑狗汪汪叫着替主人送客,他飞起一脚,把小黑狗踢得尖叫着夹尾巴退进窝里,用恐惧仇恨的死光再送上客人一程。
赵存秋被同去的人驾孝子般架出来,一副丧考丧妣的悲丧相,反复嘟噜着“可怜我”这三字含糊不清的字,听来恰如“我的妈”,学生听到以为赵老师的妈死了,不用多少时间,全校都传着赵秋丧母的不幸。老师们可怜他祸不单行纷纷前去安慰,探知真正原委不免生出一丝悲笑。郑培才给他出主意去教育局陈情,他却如死了一般无动于衷,气得郑培才骂一声“窝囊”砰地向桌上拍去。没想这犹如胡屠户给范进的一耳光显出奇效,赵存秋如梦方醒,询问刚才恍恍惚惚地是做了场恶梦还是真事,弄得人哭笑不得。他静心思索一会自语道:“老余评上了,甭去局里,我得去、是得去……”大家看他恢复过来,再不愿被刺激得紊乱的神经再被刺激下去,长吁短叹地散去。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六
初冬的绵绵细雨中,赵存秋步行在去县教育局的路上,一辆从会山中心中学出发的帆布蓬机动三轮车也碾着泥泞向县城急驰。车中的黄其善、闫玉东、余若夫要赶晋级申报的最后时间,各人带着几天来拼搏的疲乏,从大敞的棚口茫然向外望去。车轮甩起的泥浆如火箭尾气,飞溅去他们胸中焦虑。突然,车后闪现出一个踯躅独行的人,车飞掠起的风把他掠得如一片轻飘飘败叶。余若夫一定神间车已驶几十米,翕动了几下嘴巴:“老、老……赵……”这声音打破了小小空间里的沉滞,搅乱了另外两位领导的好心绪,齐翻白眼瞪上来。余若夫略向外探身,看着赵存秋小下去、小下去……变为一点与路触为一体。他回首望同行的二人,那散视开来,包纳万物的智者伟人的目光,那沉稳的神情,装点得俨然是两尊领袖塑像。
赵存秋机械地走着,任凭身前身后拉得凄婉的汽笛震天响,任凭气恼的司机嘎然刹车骂几声“找死的蠢猪”,他眼前只有一条无穷无尽的茫远道路。为什么走下去,他早已不知晓,他这走正如体腔内血液的流动一样,是表示生命还没有止息的一种无意识运动。天黑的时候,细雨化作盐一样硬实的雪,单调的唰唰声和在赵存秋机械的运动中。他如一具印度巫师苦心经营制作的还魂僵尸,游荡去、游荡去……
他游荡进大路边的村子里被人发现,被问出“晋级”、“老师”、“局里”等几个能让人懂的字眼,他姓字名谁家住何方一概问不出来。村民联想听明白的几个词,又端详到他那从骨子里透出的少吃缺穿的贫寒相,再看到他上衣兜里插的那支有蘸笔头的圆珠笔,认定他一定是老师,善良的村民连夜把他用手扶拖拉机送到教育局那两扇冰冷严肃的大铁门前。告诉他县教育局到了,他狂喜得高喊起来:“局里,局里……”不懂规矩的村夫野老帮着搅破这夜阑的衙门口的恬静,里面的门神爷大怒,要马上打电话报警。祖祖辈辈怕见官的村夫野老们哪敢再放肆?把佛送到西天的他们,本来送下小佛对大佛行顶礼做膜拜的,这时吓得顾不上朝拜,开足拖拉机马力仓惶逃遁。
赵存秋的两个光棍儿子雇上辆机动三轮颠到县城,找不到父亲的无奈与愤怒使他们打进学校来。他们发疯地砸开学校大门,全校的年夜便阴差阴错地先到了,只是中央电视台没照顾会山中心中学早过年夜,新年联欢晚会的精彩节日没播出。当然,有再精彩的电视节目师生们也是顾不上看的,校园里上演的活剧虽有些单调,可那是活生生的现实,这如人们宁愿跑十来里路看电视实录的一个场面,而往往不去看上映的全剧一样。
赵家两兄弟到来不一会,全校便传起赵存秋死了的消息,互相询问真假难辨,越传越玄的死讯有了车祸、自杀、猝死几种不同的版本。赵家兄弟不一会哭起被学校逼死的老爹来,这死讯便被认定成了事实,渐见疲软的剧目在赵家兄弟“死要见尸”的叫闹中又走向一个高潮。
主要领导在校园里已觅不到踪影,牛利众被推出来全权代表学校应付这无理取闹的两兄弟,终于认定赵存秋的死讯纯属讹传,这已是天要亮了。
黎明时分,大喇叭与鸟雀们还没醒转过来,赵存秋的族兄族弟大小侄子十几个,如一群红了眼的饿狼扑进学校这个大羊圈中。他们又象日本鬼子进了村,找“共产党的干活”,可他们是无福幸会校长主任们的,只得砸烂校长办公室的坛坛罐罐,听听那脆响钝响以遣无聊,只得叫闹着穿行在教学区把高调低调灌进师生的耳朵里聊以自慰。随后用手推车推来的赵存秋老婆,进驻了校长黄其善的雅舍。
这个五十岁,以现在的划分算中年的妇女,看上去却是一个村媪无疑,她随身携带的拐杖与从老祖宗那里继承来的行头,更添了她老奶奶的风采。她患有风湿症、低血糖症,没人搀扶不能行动。她被族兄族弟们架下车子,送进黄家屋里躺在了沙发上。她显然是经一夜的哭累了乏了,好象垂垂欲咽气,吁着丝丝不接的游气幽咽,校长妇人也不时嘤嘤地合上一曲。老奶奶在家的生活待遇一定是公仆级别,尽享生猛海鲜佐老九老酒的大宴,校长妇人做来的饭菜大倒她的精细胃口,急得妇人真情恸哭。
校长妇人与老奶奶两个老姐妹,十几年前各自的丈夫同为王家官庄联中教师时就认识,这是久违的老相识老姐妹的重逢,校长妇人道起艰难家常,老奶奶诉来家常凄苦,谈出同难相怜的姐妹情。校长妇人东道主的身份照顾得住客甚是周到,老奶奶要方便,妇人深知老姐姐百来米的厕所路走来不便让就地解决,老奶奶独相中了大大的面盆,这黄家面盆便开发出一项新功能派上用场来。
倍受了盛情的老奶奶感激不已:“您对俺这样好,还能让俺说什么?全怪孩子他爹没出息。没出息也是全家的依靠,他要是死了,我这瘫子是不活了,一头撞到您的桌子沿上一了百了,也甭受罪了……”
尊贵的校长妇人一肚子的文韬武略,在这个破落户面前半点没得施展,被“一死了之”的荒唐吓得三神不安九魄飞散泪水涟涟,想不出半点劝解办法。又传来赵存秋下落不明八成是归天了的说法,老奶奶更是把死字挂在嘴边,只是等个确信在校长的饭桌沿上了此残生。妇人是善良如菩萨的人,哪能听得如此凄惨之话看得如此伤怀之事?也说,老姐姐不活,小妹妹会肝肠寸断活得也没个趣味,那就一并跟了去。老奶奶道:“这哪能行,您是大福大贵的校长媳妇,俺是受活罪的老师婆么。”凄切之至,免不了又来一阵:幽咽——高歌——倦怠。
当残阳余辉里外出找人的老师们个个耷拉着脑袋回来时,会山中心中学处在了绝望中。余若夫又恢复了智者的沉稳凝重,踱进大宿舍与马晓围上一盘。他们在沉沉的心境与看客的落寞情怀交织出的死滞气氛中下出了个平稳布局,中盘的绞杀也没现出一点跌宕,眼看就要进入官子阶段,马晓一子点进余若夫看似牢不可破的角地三三上,余若夫步步靠压后,放弃马晓看似向边地围空想出眼位的下立应着,过早地打进破眼,不想马晓借左边一块棋的硬脚大伸腿,把打入角地中不活的棋连了出来。余若夫在现出的败势中越下越躁,对马晓的一块弱棋猛打猛压向外力拓,要拚死一搏。几手之后,马晓这块棋反而干净地活成,又借助打劫,出头冲进了余若夫已成的地中。余若夫的长考似是要无限期地考下去,马晓把手中的棋子向桌上掷去。
“全乱了。”余若夫慨叹。
“本来不乱,让无能的人搞乱了。”一边观棋的杨泉生道。
马晓震案而起:“无能的人?白痴不能作乱,是那些聪明的高参、得力的辅弼把世界搞乱了!”
观棋的闲人把这“乱”议论开来,棋坪上两人无心再借此消磨,大家都把平时收局后的火热评点装在肚里散去。
赵存秋还活着。他当天晚上被县教育局的门卫驱逐夜游县城,只要遇上大铁门就极有兴致地敲敲。终是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家汽修厂的门正好没上锁,他便闯进去散起步来。他被认定为小偷,被当场拿住送进治安联防队,富有经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