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几个“电棍子”突然暴出一阵畅笑。他们听来学生的哭喊叫闹,一定觉得这是高雅的西洋交响乐、或是庄重的国粹黄钟套曲,这曲子是在他们的参与下弹出来的,理应为之而欣喜,怎能有不笑之理?办公室里又有人窃窃低语了,想不到有电棍子就紧贴在办公室的墙上,及时制止乱说乱动。马晓呼地站了起来,道:“你进来,你这法盲,教你点法律常识。”
“狗屁法律,我这东西才是法律!”电棍子让电棍儿滋滋响着发出蓝蓝的电弧指上来。
马晓沉静地打开窗子,面对指在头上仅几米的电棍儿道:“告诉你,我就是犯了法,除司法机关外,谁也没有这样对我的权力,你们正给不法分子当狗限制我们人身自由。”
“穷酸什么,不就是个破老师!”电棍子道。
“我不但是穷酸,是穷酸饿醋,但是,我说的话是真理,不信你就拿来宪法、刑法看一看。”
“你不必逞能!”一个电棍子威严地道。
杨泉生等几个年轻人走上来,马晓向电棍子们怒目相向,又道:“你一定也是农民,你父母更是农民,你要晚几年上学,也许就是被关在这里的学生之一。我说,应该是你‘不必这么能’。”
这几个电棍子有了怯色,收敛起了盛气。一个小头目大喊小叫地赶过来,又上演来刚才电棍子的戏。马晓正要对电棍子头目再来说教,王业坤道:“对他们的主子讲道理都无用,对这些东西不值得说教。”
受了鄙视的电棍子头目更凶起来,把电棍儿从窗子探进来,杨泉生毫无畏惧地往上一迎,笔挺地站着,距电棍儿仅几公分,紧绷着嘴,眼里狂泄着仇情怒火。马晓现上一身蛮横,抄起一只学生凳喝道:“你再不离开……”
电棍子头目嘴巴虽还强硬,行动却如看到人弯腰的狗。办公室终于还给了老师们。王业坤道:“强权没有道理,与强权无道理可讲!”
“强权的道理要比我们多。”杨泉生道,“强权的旨意就是上天的旨意,不听他们的旨意便不留孽种,老百姓是上天遣给王侯强权们的臣仆,是供米奉薪当使役的。臣仆也分等级,象我们可能算作公庶,被关押的学生的父母只能是氓吧。这是煌煌圣训,是五千年来的承传,是伏羲至尧舜一路传下来传到溥仪的一脉相承的道统,四十年后的当权者又闻而知之。这相传的强权心法是国粹,是万古不能变的统治大法!这道理伟大神圣,怎么说强权没有道理了?”
余若夫踱进来,悠悠唱道——
夺泥燕口,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细搜求,无中生有。鹌鸦嗉里寻豌豆,鸳鸶腿上割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亏得老先生下手。
电棍子们用电棍儿指着踱来踱去的余若夫大喊起来,王业坤推开门站到门口。马晓走出来,走到电棍子跟前。他一定是从些破书烂卷里看来了什么“正义、道义、法制、狗屎”等坚守道统的君子们弃之如敝履的烂玩艺儿,被毒害得迷糊起来,发高烧说胡话恶声狂言:“我们犯了那条王法?”
“你、你……”电棍子后退着道。
“我怎么了?”马晓往前逼几步,把电棍子逼得再向后退,“车裂、炮烙、袅首、棒杀、凌迟、绞杀,你们这些狗要对我施哪种刑?来吧!”
杨泉生随即赶出来,与马晓齐肩而站,宋志林与欧阳绛梅等男男女女的老师们向外涌,顷刻间形成了剑拔弩张的对峙局势。
学校领导一行及时赶来,把老师们劝进办公室。领导们默默地站在办公桌边,似是也流溢着伤感,让老师们感受到了他们与大家似有相通的气息。孙仲来沙哑着嗓子叫了声“老师们”就哽咽地说不下去,流出来的居然真是眼泪;马成祥什么也不说,红红的眼睛似是非要瞪出滴水不可。马晓象在自语:“我们在教育学生爱党爱国,就是让他们爱的党与国把无辜的他们扣押了。”
“不可理喻,大喊法制的今天,怎么有如此事情发生!”杨泉生恨怒交加地道。
“回家吧,我们谁也没办法、没办法。”孙仲来喃喃地说着,慢慢踱出去,其他领导也是一脸沉重,悄无声息地跟出去。
领导们的认识、情感、行为三者的不统一甚至相悖,让人感受到大人物的深奥,油然产生“敬仰”之情。办公室里女老师的低泣声就从这一刻响起来,不知何时又停了下来,没有了哭声的办公室里似没有十来个大活人存在,一点声息也没有,一切的一切如静滞了般。校门口响起吵闹哭叫声,声势越来越大的哄闹也没把办公室里这一方死滞的时空唤醒。
校大门前乱成一团,老的、少的、赤手的、操铁锨镐头棍棒的农民,与全副武装的警察、手持警械的联防队、手持警械的综合治理小分队对峙在那里。王大胡子手拿小喇叭反复喊着让领头的出来商谈,农民千百张口里喊出的“放我的孩子”的怒吼汇成壶口瀑布般的咆哮。四里八村的学生家长继续向这里汇集,事态在急剧扩大。听到校门口父母们的叫喊,被押的学生们哭喊的调值高起来。不知哪间教室率先响起了砸门窗玻璃的声响,接着是关押学生的所有教室响起打砸声,小分队员们挥舞电棍儿义正辞严的制止再也没了威慑力。窗子砸烂,学生不顾生死地奔涌出来,如决堤的洪流向校门口狂泄去。
被夺路而逃的学生哭喊喧闹唤醒的老师们赶出办公室,出现在他们视野的,无异于角马迁徙中,在豹子的猎捕下涉泥泞河沟留下的场景,几十个狂奔中仆倒被践踏伤的学生在地上扭动着,嘶心裂肺地嚎叫着。跑出去的学生与见到了孩子的家长们如气化般瞬间逃散得无踪无影,没见到孩子的家长涌进校园来。很显然,有几个受伤的学生家长没来,看到同学的家长,他们的哭喊呻吟平添凄绝哀伤。
赶到跟前的老师,受伤的学生视为敌人,他们喊着“不要”,拼命向大门口方向挪移,老师们硬背起无助的他们奔去医院。
受伤的学生终于安躺进医院病房里。看着病床上的学生,想着几个小时来发生的一切,老师们黯然伤怀。杨泉生似是问天问地,哑着嗓子道:“这是怎么了?”平时理智得近乎冰冷的欧阳绛梅跑出病房失声恸哭,既而,老师们无不和上去。这流淌的泪水是忏悔吗?是悲、是愤、是无奈?都不是,是为良知唱一首挽歌。
第三章
第三章
二
通过综合治理小分队又一番艰辛工作,校建所需的一百三十万元终于筹足,在镇委镇府“高质量、高速度”的责令下,校建真正铺开。王大胡子对主管的这份工作非常重视,镇领导也主张他暂时放下其它工作,全力扑上来。他派人从学校储藏室杂物下发掘出一块文革时的巨幅标语牌匾,写上朱红大字立在校建工地前的马路侧:
人民教育人民办,办好教育为人民。
多么高尚伟大的旗帜啊。为了实现这一宏伟目标,王大胡子下令全校停课配合建筑工程队义务劳动。他说,学校建设是教育上的一件大事,是党委政府对师生的关怀,学校建成,老师讲一班顶十班,学生学一天顶十天、一百天。他说,由于他的工作很忙,业务洽(he)谈很多,希望全校师生自觉地积极劳动,特别是教职工,要把在家放卫星的劲头拿出来,不能光想着站讲台养痨病,通过劳动,能有效地提高政治觉悟与业务素质。他说,学生参加校建好处更多,能开发智力提高学习热情。看来,王大胡子不愧为共产党的书记,有极强的发散思维能力,把建校开发出这么多作用。只可惜他工作太忙,这知识产权不能尽快去申报。
一时间,工地上人山人海材料交陈。机器的马达声、啷头的叮当声、运料的号子声、学生的吵闹声……把这方希望的热土搅出一片沸腾。村民驻足观望,引起对热火朝天时代的无穷回味,引起对当前出义务工大会战的无尽遐思。
离开课堂的学生时刻高兴在松散的劳动中,老师则不尽然。这正应了伟人的话,再伟大的事业也会有逆流而动的小丑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抵毁。杨泉生把一群搬砖的学生一千只鹅才有的高兴劲压下去,来到堆集水泥预制件的老师中间道:“学生怎么这样高兴?教学进度落下一周了。”
“把学校办成义务建筑公司,学生会更高兴。”
“劳动有好处,大学生看不起劳动,中了孔老二不事稼穑的毒了。”
“没听王书记说,新校建成,一堂课顶十堂、一百堂吗?”
“还欠王书记给上一堂政治课,是想养痨病了吧?”
老师们纷纷戏谑,青年大学生彭凌却显得严肃,扶扶眼镜,学者的风度道:“以一顶十顶百的高深推演,不知王书记用了什么边缘科学,我们不懂姑且不论,上课是养痨病,我们的劳动被贬到何等境地。这既然是一个共产党干部给我们的劳动评价,那么,脑体倒挂现象是怪而不怪了。据说,当年共产党人的一个大人物列席胡适的课,被赶了出来,他由此痛恨知识分子的愚腐,不知这个王书记中了什么邪,不但无视老师的教学,而且大口一开就无情地剥夺了学生的学习权,扰乱学校正常教学秩序。有如此高水平的领导,甭说建一所学校,就是建一百所又有何用!”
舒宗昌劝大家不要生事,说不愿干可如武玉浩回家去,又引出一通议论。
马晓问过黄其善,何时才能复课,得到怅惘地摇头。听来议论,他积在心头的愤懑浮上来,欲言又止,把拄着的杠子奋力向身边的砖垛摔去,杠子不屈服地弹动几下又落到脚前,他又狠狠地一脚踢去,决绝地道:“不能再这样了!”
想养痨病的大有人在,复课得到一致响应,大有群情激愤之势。这正如一幅雪白的绸子落上一滴鲜红的墨水,鲜明地浸染开去。
对停课腹诽甚多的教导主任黄其善,把老师的要求报告给马成祥。马成祥正为不能插手校建工作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