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会计平和地接过条子看一眼十六吨的数目,泛出微微笑意,面对着三双怨毒、沉思、无措的眼睛,把条子慎重地叠好小心地放进兜里。
“哼!”王大胡子背过身去。
在别人看来,高会计还是那么平静、那么悠闲,向别处逛去。
应该怎样做,在期盼来的收获面前,高会计心生怕意。他知道,掌握的事实告诉马成祥,足以引起校建主动权逆转,但是,他左思右想,这样的结果不是所祈求的,搞不好,把王大胡子的烧身之火引到身上,自己就难以在会山安身立命了。他不敢想象下去,后悔鬼迷心窍冒风险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他无心做任何事,冥思苦索这事的结果——王大胡子他们会找来吗?王大胡子会亲自出马吗?刘义校会来吗?孙仲来交涉这事不是更合适吗?他的思绪朦朦胧胧一片乱,头胀得隐隐作疼。
一天过去没反响,刘义校在工地上尽量回避与他直面,王大胡子却是君子坦荡荡的气派,青光光的胡茬更显油亮,眼里那一闪即逝的恶毒后是冷峻的坦然,只有孙仲来显出点亲和意思。两天过了,三天过去了,他几乎没有了承担秘密的毅力,茶饭不思。妻子钱正英认为他病了,催着去医院检查,让他更是烦躁。他几次生出向王大胡子请罪的想法,可又忍不下这口被鄙视的屈辱之气;几次蒙生报告马成祥的冲动,可冲动一过后怕不已。精明的他一向是玩世的,却一朝被世事玩弄,苦恼在进退维谷的现实中。
他请病假睡了一上午觉,擦了一下午家具,吃过索然无味的晚饭正要睡觉。王大胡子到来,全然是老朋友的姿态,问过他身体如何就看着院子中几盆杂七杂八的花品评起来。这友好使高会计心身大振,把客人让到屋热情应酬。王大胡子落落大方地谈家常,话题扯到家电,知交不套的口气:“你们两口子都是拿工资的,怎么连冰箱都没有?电视也得换带色的了,搞得太小家子气了嘛。”语气一转,“说说轻巧实际难啊,咱挣死工资的有几家富的?现在这个社会靠灵活过日子。”
高会计几天来说道不清的期望就要成为现实,甚至,王大胡子下面要谈的交易也相当明朗,恭听下去。
“进料的苦差都干够了,你身体状况要行,就麻烦你跑几趟,怎么样?聪明人办不出糊涂事来,你就跑几趟吧。明天购涂料和小五金,你就看着办。我知道你家里去年才建了房子,肯定没涂墙面,需要多少就弄回去多少,还需要什么的话,以后慢慢灵活出点来。”
“庄户人家建房子用涂料连想都不敢想,我父亲七拼八凑建的三间房子,到现在门窗木料都没有,这不,我三弟明春就结婚等着住了。”
王大胡子听得想骂,骂这个贪得无厌的小人,刚吃饱了便思衣,真不知道这个小人有面南朝北称孤道寡的想法不。想想那天这个小人的样子,王大胡子恨不得把火气全倒出来。他这一沉吟,高会计的脸色就有点变。王大胡子总是有水平的镇领导,肚子里十条八条巡洋舰撑得开,大度地道:“一点门窗木料,小意思。不过,现在木料已备足,不好办了。”寻思一会,“这样吧,你拖些原木上锯,怎么灵活就看你的了。”慷慨地,“玻璃肯定没备下吧?好办,进货时随便灵活,只要别显山显水地刺人眼就行。你知道,现在没好人了,一点小便宜就瞅得象座金山。”又闲聊一阵,王大胡子突然记起一事:“别忘了,到城南永乐饭庄时扔下去五桶涂料,镇里法治办的小李要用。哎,小意思,不得不各方面都要照顾一下。”
高会计连连点头,两人说得会声会意甚是投合,后来王大胡子掏出几张单据让附到前段石料帐上。高会计接过来细看,发货地点是王家峪石料厂,便问:“王家峪离咱这里四五十里吧?”
“也就这么多路,”王大胡子道,“没什么问题,建校哪里的石料不能用?”说后手一挥,“要不就改成王家官庄。”
高会计当即办理,但上面的章子改不了,在王大胡子一意要改的情况下,不得不涂改一番。看着这难掩人眼目的单据,高会计极难为情地道:“这做法总是不妥,要不,另找机会把这笔款补出来吧。”
“你这人捏着丫子过河,小心极了。”王大胡子道,“放心,没有人自找麻烦。”笑眼看看高会计,“遇到搞建设这样的事,谁不图点方便?”
从王大胡子的眼里,突然跳出了灶王爷,他老人家道:“哈,就依王书记的办,只要给我多烧几柱香,我这个一家之主还不保佑你们吗?”高会计豁然开朗,高兴中想到慢待了兄弟,急呼妻子炒菜伺候。两人趁着晚间的清静举杯交盏,庆贺前嫌尽释携手开创美好未来,直喝到夜半。辞行到大门口的王大胡子又转回头嘱咐,交待给的工作是信任,要为大家的利益着想。
高会计兴奋得难以成眠,肚中一斤特酿勾出了腑脏深处的陈年老窖——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的一段西皮散板:
困难吓不倒英雄汉,红军的传统代代传。毛主席的教导记身上,坚持斗争胜利在明天。撕边、八、大、仓!仓大、仓大、仓!
第三章
第三章
四
校舍扩建在全社会的关注下大功告成。
镇委、镇府、学校和建筑公司一行二十几人正现场验收。走在最前面的新校舍缔造者王大胡子春风满面,刮得明净亮泽的脸上泛着功臣的持重,崭新的毛料西装配一条暗红格子领带,好有气派。后面的各路领导们洋溢着轻松满意的笑意,渲染出会山镇教育划时代的喜庆。落在最后的马成祥一人独自闷闷不乐,举着两只贼亮的眼睛审视着前面的人,审视着远远近近的房舍,如伏在草丛紧盯着牧羊人鞭下绵羊的狼。
新校舍建成,马成祥也是高兴的。昨天晚上,他正遐想着学校美好未来,参加校建的泥瓦匠表弟来访,看到表哥喜恣恣的样子大现嫉妒,问他校建得了多少好处。马成祥矢口否认,表弟却难以相信一校之长泡在油缸里沾不上油水,就给他算了一笔粗账,左算右算难以把一百三十多万算进所搞的建设中。表弟打保票,这次校建肯定有三十万以上的油水流走。马成祥气恼难耐,把高会计找来追问,可高会计诉来的是被排挤的苦情,马成祥听得更恼。
马成祥要从鸡蛋里挑骨头了。他跟着领导们走进一口教室,擂擂墙道:“这墙恐怕是空的吧?”仰头看看,“水泥檩条里有没有钢筋?这几根破烂东西万万别断下来砸死学生,要那样,有人口袋里的票子可不好花了。”
开始,大家图顺利,全当没听出个中滋味儿,无聊地搅和几句趣活,可马成祥越说越损,大家只当没听到不予理会。
“屋顶上开着天窗吗?单经理!”马成祥喊叫得屋里嗡嗡响,“你们都看,窗子没这个开法吧!”
“瓦房子屋面见点明不稀奇,”沈镇长道,“是绝对不会漏雨的。”大家和上来齐声说如此。
马成祥拍拍窗框道:“做得很省料。拉来那么多红松,都用到哪里去了?墙里头不会用木头吧?庄户人家建房子搞得也没这么寒伧!
“当然了,”庞书记笑哈哈地道,“现在就这么个社会嘛,你没听说,有的个体户具备发射卫星的财力了?陈款上百万、千万的户到处是,哪有我们镇这样可怜。以你们老师的话说,咱们建校用的钱是抢来的,抢得不够嘛,建的房子当然就寒伧了些。”
“这校舍就算不错了,看上去整整齐齐一大片,多气派。”同来的书记镇长们一齐说。
“我问的是料用到哪里去了,钱花到哪里去了!”马成祥不顾及众人情绪,“高会计,给我算笔账,一共买来多少木料,用在房子上的有多少!“
马成祥的一再无理,导致喜庆气氛不再存一丝一毫,很多人沉着一口气往庞书记沈镇长脸上看风向,只要大领导变脸,马成祥大有被撕成碎片的可能。庞书记还是一如既往的大度襟怀,再次风趣起来:“马校长,你把高会计当成计算机了?恐怕高会计这台计算机一秒钟运算一亿次也难达到要求。你想,大木头变成小木头,小木头又刨又锯,边边角角的又出下脚料,能算清吗?”满人群里找到高会计,“你是一秒钟运算多少次的?”率先笑起来。大家都是擅长笑的,爆出一团开怀大笑。
来到实验室,马成祥看到窗框上已钻装铁棂的孔眼而铁棂没装,高声道:“这算什么,以后实验器材丢了,谁负责?赶快回答,哪个负责任!”
“只有这口没装,”单经理低声下气地道,“本来要装,钢筋被工人截短了,就……”
“给我把截短了的钢筋拿来!”马成祥要把单经理生吞活剥的样子,“一段钢筋也是公家财产,不是你个人的!”突然看到墙体上有一道从上到下的裂纹,眼睛一亮,“都来看,这房子就要裂开了!我们建的是危房!上面已经三令五申,停课也不能在危房里上课,这些新校舍根本不能用!只要让我当一天校长,我就一天负责到底,甭想让学生搬进来!”发够邪火脱离验收队伍,边走边说,一百三十来万建这样的校舍,是拿老百姓的血汗钱开玩笑之类的恶言。
同样不顾大局不通情达理的老师们,对新校舍早滋生出失望。在他们看来,一百三十万元是天文数字,想象中的校舍有长城的雄伟,故宫的富丽,阿房宫的气派。这当然是奢想、狂想、妄想,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老师们听到校长不通过验收的消息拍手称快,王大胡子大骂这些唯恐天下不乱怀狼子野心的小人。
庞书记沈镇长在验收的大喜之日无心与疯狗般的马成祥计较,看着他乱咬乱吠地疯去,不失威严又不失慈悲地道:“他跳他的脚,我们干我们的工作。”众人再转下去,验下去,收下去。王大胡子对马成祥吹毛求疵也有一番高见:“世间没十全十美的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