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想笑,但是没有笑出来,只是那双蚕豆般的眼睛微微地眯了一下。
他又重新举起刀,一步步地向边亚军逼过去,离得近了,他从喉管里发出一声怪叫,身子突然腾空而起,砍刀闪电般地劈向边亚军的右肩。边亚军躲闪不及,惊叫一声,扬起短刀急挡。又是“唧”一声颤响,刀子被砍掉了。边亚军摔倒在地上。
土匪没待自己的脚站稳,又一次挥刀砍向边亚军。边亚军就地一滚,躲了过去。
土匪再举起刀时,陈成站在了他的面前。他先用短刀刺向土匪的右胸,趁土匪向左闪躲时,他急速跨步上前,紧紧抓住了土匪握刀的右手。
几乎与此同时,边亚军已经捡起了刀子,站了起来。陈成松开土匪的手,闪到了一边,决斗又继续下去。
土匪又猛劈了边亚军一刀,趁边亚军向后跳跃着躲开的一瞬间,他突然转过身来,猛虎般地扑向了周奉天和陈成。
周奉天从容地闪过刀锋,提起右膝磕中了土匪的手腕。
砍刀脱了手飞出去很远。
边亚军和宝安分别从斜后方扑上来,两把尖刀一齐刺进了土匪的肩头。这条猛虎一下子扑倒在地上。
喘息了一会儿,土匪又忽地跳了起来,张着双臂去抓周奉天。周奉天当胸端了他一脚。他那矮粗的身子似乎一下子变长了,瞪着那双蚕豆般的眼睛,哇地一声,一大口鲜血喷在周奉天的脸上。然后,他仰面摔倒了。
以后,他又爬起来几次,但每次都被重新踢倒。似乎谁也不愿再用手、用刀,只是用脚去踢他。他们怕沾上血,或者,谁都没有勇气再用自己的皮肤去接触那具血肉模糊的身躯了。
最后,土匪再也爬不起来了。他坐在地上,身子无力地歪在一棵小树的树干上。眼睛也微微地闭上了。
那张宽阔的脸,那颗硕大的头,已实在令人无法细睹了。
红的血,白的牙,粉色的舌头和黑色的毛头、泥土组成了一幅狰狞可怖的图画。
这幅血画下面是什么呢?仇恨、犯罪和凶杀!当然,也有过童年的欢乐和对未来的憧憬,但是更多的,还是罪恶。陈成强迫自己眼睛不眨地看着这幅图画,强迫自己经受这种啃啮人的良知的折磨。经受残酷的考验,恐怕是度过人生所必需的。
“你到底是谁?”周奉天站在土匪的身前,用刀尖挑开他的眼皮。
“……”喉咙里咕噜了一下,听不清说的是什么,血水又从嘴角和舌尖流下来。“你认识土匪?”周奉天又问。
他点了点头。
“朋友还是仇人?”
“……”又是喉咙里的声音,但这一次大家都听清了,他想说仇人这两个字。
周奉天默默地站了一会儿,说:“我明白了。”说完,走到旁边去了。
土匪的喉咙里又发出一阵声响,陈成凑过去听,昕不清他在说什么。好像他说了“车站”两个字。陈成始终没有弄懂,是哪个车站,车站上又有什么。
过了多少年,陈成一直在想,人在生命即将离他而去的时候,想得最多,最渴望得到的是对他生命最宝贵的东西。难道,“车站”有他的生命?
跟着土匪同来的几个人,跑得只剩下一个了。这是一个少年,眼神里既有恐惧,又有仇恨。
周奉天把少年叫过来,指着已经奄奄一息的土匪说:“你想救他,让他多活几天吗?”
少年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那就快去派出所报案。他们在枪毙他之前,会给他治疗的。”
走出小树林时,宝安的衣兜被树枝挂住了个八音盒排在地上,盒盖打开,小天使跳了出来。接着。在寂静的树林中,回荡起和谐而安详的安魂曲的旋律。
月亮还是那么回,那么亮,低垂在头顶上,跟着他们走,看着他们的脸,看得他们心慌意乱。
21
我国进入社会主义阶段以后,社会各阶层之间为什么会产生那么大的隔阂?人们积极造反的那种热情究竟从何而来?
对这些问题,段兵苦苦地思索着,他用了半年的时间细读了《资本论》,收获颇丰,但对上述问题,仍是不得其解。
虽然没有答案,他却发现自己的思想感情逐渐起了变化。
参观阶级斗争展览,他不再为阶级敌人的种种复辟阴谋而愤激;对报纸上发表的那些大批判文章,他也感到拙劣浅薄得可笑。而当前最时髦的政治,是那么荒唐、庸俗、令人生厌。
刘南征已和他疏远,整天忙于洗佛爷、打群架;安慧欣也离他而去,成了溜冰场上的皇后用有和陈北疆还能谈得来他佩服除北疆的敏锐和透彻,佩服她那种胜过男人的意志。
那天,他和陈北疆议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他们写了一份两万多字的为“对当前局势的看法对中央文革小组的质问”的文章。复写了几份,趁着夜暗,贴上了北京的街头。
当贴最后一份时,出事了。当时,他们正在西四万字街附近往一面墙上刷糊糊,突然被首都大专院校红卫兵三司的一伙人围住了。他们是在西单看了段兵和陈北疆的小字报以后,尾随他们而来的。
“抓住他们”!“他们是现行反革命!”一个戴眼镜的男大学生拼命地喊叫着,指挥着人们张牙舞爪地扑上来。
“怎么办?”段兵看了陈北疆一眼。
陈北疆竟然笑了,她平静地说:“你冲出去,你个子大,会打拳,能冲出去。中国就咱们这两颗火种了,不能都灭了。”
段兵也笑了,但冲出去已经不可能了。人越聚越多,紧紧地把他们围在中间。
“你说谁是反革命?”段兵理直气壮地质问戴眼镜的大学生,并一把揪住了他的脖领子,几乎把他提离地面。
“就是你,还有她,那个女的。你们攻击中央文革,就是反革命。”大学生一点也不示弱,“走,到卫戍区去。”
“走就走!”段兵猛推了大学生一把,和陈北疆一起领头向北走。后面,押解的和尾随围观的有近百人。
没走出一站地,迎面碰上了十几个穿军大衣的人。他们戴着大口罩,帽檐压得低低地,仅露出两只眼。看见了段兵和陈北疆,他们站住了。为首的一个人问押解的大学生:“他们是什么人?干什么事了?”
“现行反革命!贴反革命传单攻击中央文革。”大学生说。
队伍过去了,没走多远,那伙穿军大衣的人又追了上来,迎头挡住了人群。“这两个是反革命吗?”为首的那个人拦在路中间,压低声音问。
“现行反革命!”大学生答。
“那好,我们带走了。”说着,那个人拉过段兵和陈北疆,挡在自己的身后。
“你们是什么人?”大学生急了,要往回抢人。
“是你爷爷。”另一个穿军大衣的挥手给了大学生一拳。
段兵认出来了,这个人是边亚军,那个为首的人,像是陈成。
“你们为什么打人?”群情激愤,一齐往上涌。十几个穿军大衣的人齐刷刷地拔出刀子,横成一排挡在路中间。十几双眼睛凶狠地瞪着人们。
人们不敢再往前走,但也不肯罢休,双方僵持着。
突然,陈成挥了一下手,十几个人立刻像恶狼一般扑向人群。十几把利刃闪着一片寒光。人群大乱,掉头猛逃。
惊魂稍定,再回头看时,两个现行反革命和十几个穿军大衣的流氓都没了踪影。
陈北疆一边跑,一边笑,最后竟笑弯了腰,再也跑不动了。
她对陈成说:“还是你们的战斗力强。以后我再去贴传单,就请你们当保镖。”
“我对政治不感兴趣。”陈成冷淡地说。
“那你们为什么要救我们?”
“因为你们是反革命!”分手时,段兵拍了拍边亚军的肩膀。两个人都低着头,没看对方一眼,也没说话。
这年年底,段兵去了内蒙古大草原。他是北京知识青年中第一批去农村插队落户的。
临前行,边亚军送给他一把刀,一把锋利的薄钢片砍刀。
“以后咱们两个人再决斗时,我就用这把刀吗?”段兵笑着“有个人用这把刀和我决斗过。小过,他死了。”边亚军说。
“你把他刺死了?”
“被政府枪毙了。”
后来,段兵又劝边亚军别再胡闹下去了,人总得有个正当的归宿,边亚军摇摇头,说:“我的归宿,早就由命运安排好了。”
他们谁也没有提起过安慧欣。
22
那年的年底,还发生了一件事:王星敏要嫁人。
王星敏的母亲找到周奉天,一边擤鼻涕抹眼泪一边说,星敏来了信,说生产队长向她求婚,她准备考虑同意,来信征询家里父母的意见。
“星敏是怎么想的?”周奉天吃惊地问。
“还不是为了那二十几个孩子。”老太太说。
把老太太送走以后,周奉天对边亚军和陈成说:“这大概就是她的命,随她去吧!”
边亚军看了看陈成,说:“女孩子大了,身边没有男人不行。陈成,奉天,你们两个不管是谁,再进一次山,找星敏聊聊。”
周奉天摇了摇头,“这也许是件好事,随她去吧。当年小燕……不说了,随她去吧。”
“我见过那个生产队长。”陈成说。
“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周奉天急切地问。
“四十岁的老光棍。每天晚上都冲着星敏住的屋子手‘’这个王八蛋!”周奉天一拍桌子,怒不可遏地站越米,我劈了他。“
顺子把搂树叶子的小姑娘叫柴禾妞。两个人兄妹相称,形影不离。
这天,傍晚下了雪,刮起了白毛风,冷得怕人。柴禾妞从没吃过一个肉丸儿的饺子,顺子妈就买了两块钱的瘦肉,娘儿仨围着火炉包饺子。
忽然,一阵风把门刮开了,十几个彪形大汉闯进屋里。没等顺子抄起菜刀,好几把匕首同时顶住了他。为首的大个子,顺子认识,叫刘南征。
柴禾妞吓得浑身直抖,缩成一团。一个穿军大衣,头围大拉毛头巾的女人捏住了柴禾妞的脸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