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边亚军说,“他们可怜、可叹,但并不可敬。一个死囚在被枪决时,也会恐惧呐喊,挣扎扭动,头颅被击碎了仍要痉挛、抽搐,与这里的死鬼的徒劳挣扎完全相同,无非是生命的本能反应。”
“那么,什么才是可敬仰的呢?”
“找到生路,从缝隙中爬出去,最终挽留了生命的人。”
陈成说。
护矿人哈哈怪笑。“无数死者,会簇拥出一个生者。从生死界走出去的人,必将大富大贵。你们两个人,走进了生死界,见识了生命与死亡;你们还将从这里走出去,回到城市,那里有另一个生死界在等待你们。你们还能再走出去从而成为可敬仰的人吗?”
“你是谁?”走出矿井,沐浴在耀眼的阳光下,边亚军再次问护矿人。
“走出生死界的人。”
“那里没有幸存者。”
“我是惟一的例外。文革初期,我在古塘中生活过三个月。躲过了批斗和追捕,却没能保全自己的心灵。出洞以后,我就成了疯子,永远不再参与人间的争斗,彻底摆脱了一切烦恼。”
“疯子?”陈成笑了。“疯子好!只有疯子才能大彻大悟,大富大贵,大智大勇。”
“生者为过客,苟延残喘而已!”
(第二章第21节)
21
一九六八年十二月初,边亚军又回到了北京城。
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城市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街头到处张贴着动员青年学生到农村去插队落户的大标语,第一批去山西省农村的老三届初高中毕业生已整装待发了。
与此相配合,街道上已建立起严密的治安保卫网络,产业工人组成的民兵小分队(史称“棒子队”)不分昼夜地在大街小巷巡逻,随时盘查或拘捕任何可疑者。家庭妇女们则警惕地守卫在每条胡同的人口处(谑称“小脚侦缉队”),用她们的好奇心以及快嘴利眼窥探着每个家庭的秘密,监视着任何一个企图对社会进行反抗的青少年和成年人,边亚军乘长途车到了京西重镇门头沟。在门头沟,一个二十几岁的少妇接待了他,并护送他到城里的另一个秘密匿居地去。
“路上,如果有人盘问,你就说是我的舅舅,从乡下来。”
少妇嘱咐道。
边亚军一怔。随后,他摸了摸布满绒须的下颌,笑了:不,还是当你的丈夫好一些,亲热,自然。
少妇撇撇嘴:做梦!
一路顺利,没有遇到任何盘查。但是到了匿居地以后,却遇到了麻烦。
这家的主人是少妇的远房堂姐,夫妇二人都是普通工人,无子女,家里极清静。
“姐,他是我,我的同学。他家里出了点事,想在城里住几天。”少妇说。
“出了事?出了什么事?”女主人警觉地问。自从客人进门以后,她一直暗暗打量着边亚军,猜度着这个不速之客的身份和来意。
少妇嫣然一笑:“什么事?天大的事。房子塌了,砸死两口人,都说是恶鬼作祟。他是独子,家里让他进城来避几天邪。”
“唉,乱世出恶鬼,那就住下吧!”女主人不冷不热地应付着。她的眼睛,仍在偷偷地瞄着边亚军的脸。
“你今年多大了?”她问边亚军。
“二十五。”
“家里,是什么成分?”
“……富农。”
女主人又叹了一口气,没再问什么。她拿起一个空碗,说是去街上买黄酱,晚饭吃炸酱面条。
“你干什么说是富农出身?”女主人一走,少妇就埋怨边亚军说,“你干脆说是恶霸地主不更好?我姐当时就会把你轰出去。”
“我们,显得诚买。”
“你真够精的!”
少妇撒娇地拧了边亚军一把,然后笑嘻嘻地想躲,但没有躲开,被边亚军抓住肩膀拥进怀里,脸蛋儿上被狠狠地亲了一口。
少妇羞恼地把边亚军推开了。
这时,院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边亚军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糟!快走!”
他们刚刚走出院门,就被一大群臂佩红袖标,手持棍棒的街道妇女堵住了。那位堂姐,手里仍拿着那个空碗,神色不自然地站在人群中间。
“你们两个人,从什么地方来?”为首的是个中年妇女,声色俱厉地问。
“乡下。”少妇回答说。
“到城里来干什么?”
“干什么?”少妇满脸绯红,嘴唇颤抖着,马上就要哭出声来了。“你们知道了,还问什么?我们,通奸、乱搞、轧姘头!”
她猛地搡了边亚军一把,然后疯了似的扑进人群,舞动双手去抓堂姐的脸。
“他就是我的野男人,你吃醋了?昨天和你睡了,今天还不能轮到我……?”
边亚军已经走出很远了,还能听到少妇的尖声叫骂,听到妇女们七嘴八舌的解劝和吵嚷声。
在西单,他看到了第一张通缉他的告示。在一长列被通缉的人名单中,他排列第二位。
告示上把他称为杀人犯、抢劫犯、反革命流氓集团主犯边××。
为什么不把姓名写完全呢?内外有别,还是替我保全名誉呢?他自嘲地想。
当晚,他去了南城。
南城也面目全非了。老一茬玩主捕的捕,逃的逃,作鸟兽散了。侥幸留存下的几个人,似乎都立地成佛、洗心革面了。去农村插队落户,是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新生的一代玩主正在迅速崛起,这是一些心黑手毒,视人命如草芥的亡命凶犯。
这也是一个转折点。北京城的地下社会,由文化大革命初期那些半玩半痞的市井子弟和流氓学生起家,正在逐步向职业性犯罪集团转变。在断绝了一切前途和希望以后,犯罪,必然会成为一种可供选择的职业。
于是,一大批青少年选择了犯罪。
边亚军是在花市大街西口碰上那几个人的。那是几个凶狂蛮横的少年汉子。刚开始,是无意中看了这些人一眼,立即就招来凶狠的斥骂。
“看什么?想找死?”一个汉子气势汹汹地直奔边亚军而来。
他没敢招惹他们,快走了几步,拐进羊市口。但是没有走出多远,还是被追上了。
他们一共五个人,每人手里都握着一把菜刀。
“你们哪个绺子的,敢到爷爷们的地盘上来踩趟子?”为首的家伙边问边往前逼近,手里的菜刀高高扬起,看样子随时都会扑过来一通乱砍。
“小王八蛋们,连你们的祖师爷都不认识吗?”边亚军把身子紧贴着一堵砖墙,悄悄地拔出了刀子。
“你到底是谁?”
“边亚军。”
“边亚军?打的就是你!”几条汉子像疯狗似的勇猛,高举着菜刀凶狠地扑上来。边亚军想用刀子逼住对方,但他们根本不怕,迎着刀子往上扑。
边亚军转身就跑,几把菜刀擦着他的耳朵边砍在了青砖墙上。
当天夜里,边亚军在一个小佛爷家里借宿,见到了第二份对他的“通缉令”,这是新一代南城王贺二根发出的。小佛爷告诉边亚军,贺二根晓谕南城的大小玩主们:谁要是敢与边亚军勾连,杀他的全家;谁要是杀死边亚军,他就是我贺家的祖宗,终身受我的贡奉香火。
那一夜,小佛爷没敢睡觉,在院门外站了一宿。他怕,怕街道治保会,也怕贺二根。
背负血债命案,身心都受到重创的边亚军,回到了城市。但是,在黑白两条道上,他都已无立锥之地了。
(第二章第22节)
22
阮平津裤带上的那根钢链,终于被付芳发现了。
那天下午,离北图闭馆还有两个多小时的时候,阮平津手里的那本《斯巴达克斯》就看完了。她呆坐了一会儿,阮平津反反复复地把书翻了几遍,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对付芳说:“付芳姐,求求你,帮我去换一本书,好吗?”
付芳正在全神贯注地读一本旧俄小说,头也没抬地说:“莫名其妙!你自己不能去换?我哪儿知道你想看什么书呀,自己去!”
说完,她又埋头看书。不过,她再也无法集中精力,总觉得阮平津今天很反常。
阮平津没有去换书。她烦躁不安地闷坐了一会儿,又用双臂抱着头,伏在书案上,像是睡着了。
“平津,你怎么了?”付芳终于忍不住,又把头抬起来,关切地问。
“没有什么。”阮平津仍伏在书案上。
“病了?”
“没有。”
付芳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扳起阮平津的脸,发现她的眼窝里噙满了泪水。
“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呀,急死人!”
“真的没有什么。”阮平津用手绢擦了擦眼泪,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来了。”
“例假?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付芳的噪音极高。阮平津狠狠地踢了她一脚。
付芳从书包里取出一卷卫生纸塞给阮平津,然后拿起她的书到出纳台去了。当她再回到座位时,发现阮平津仍坐在那里发呆。她没有去洗手间。
闭馆时,阮平津仍闷坐在座位上,付芳把她拉起来以后,才惊讶地发现,平津穿的那条黄军裤的裆部已被污血浸透了。座椅上,也留下了斑斑污迹。
付芳默默地用卫生纸揩净了座椅。
在回家的路上,她们谁都没有说话。
回到阮家,阮晋生已经做好一大锅米粥,乐呵呵地在等她们。
付芳拉着阮平津站到了阮晋生的面前,然后,猛地撩起了她的衣襟。钢链、铁锁以及裤子上污秽,全都豁然暴露在眼前。
“阮晋生,是你干的?”
阮晋生无言地把头扭向一边。
“阮晋生,你是畜生!”啪的一声,一记重重的耳光抽在阮晋生的脸上。
(第二章第23节)
23
进入十二月以后,全市各中学的治保组陆续开办了一批“流氓小偷学习班”,大批有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