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地方。谢天谢地,媚兰竟有一个孩子,而这孩子又有一块尿布!
她听见楼上到处是笨重的皮靴声,那些家具被拖过来拖过去,像抗议似的吱嘎乱叫。瓷器和镜子哗哗啦啦被打碎了,中间还夹杂着下流的咒骂,因为找不到什么好东西了。院子里也传来高声喊叫:砍了它的头!别让它跑了!同时听见母鸡绝望地咯咯大叫,嘎嘎的鸭叫声和鹅叫声混成一片。突然砰的一声枪响,痛苦的尖叫立即停止,这时一阵剧痛震撼着思嘉全身,因为她知道母猪被打死了。
她丢下母猪不管,该死的百里茜,自顾自跑啦!但愿那些小猪平安无事!但愿家里人都安全到达沼泽地!可是你没法知道呀。
她静静地站在穿堂里,眼看着周围的大兵在喊叫咒骂,乱成一团。韦德还是十分害怕,狠狠地抓住她的裙子不放。她感觉到他紧挨着她时身子在索索发抖,可是她自己也没法给他壮胆。她鼓不起勇气来对北方佬说话,无论是祈求、抗议或者表示愤怒。她唯一要感谢上帝的是她两条腿还有力量支撑着她,她的头颈还能把脑袋高高地托着。不过当一小队满脸胡须的人扛着各种各样的东西笨拙地走下楼来,她看见其中有查尔斯的那把军刀时,便不禁大声喊叫起来。
那把军刀是韦德的,是他从祖父和父亲一代代传下来的,后来思嘉又把它当作生日礼物送给了自己的儿子。授予这生日礼物时还举行了小小的仪式,当时媚兰哭了,她感到又骄傲又伤心,并吻着小韦德说他长大后一定要像父亲和祖父那样做个勇敢的军人。小韦德也颇觉自豪,时常爬到桌上去看挂在墙上的这个纪念物,用小手轻轻抚摩它。思嘉对于她自己的东西给仇人和陌生人抢走还能忍受,可是她孩子的珍贵纪念物就不行了。现在小韦德听见她喊叫,便从她的裙裾里探出头来窥视,并鼓起勇气边哭泣边说起话来。他伸出一只手嚷道:我的!“那把刀你不能拿!思嘉也伸出一只手来,赶紧说。
我不能,嘿?那个拿军刀的矮小骑兵厚颜无耻地咧嘴一笑。嗯,我不能!
这是把造反的刀呢!“它是——它不是!这是墨西哥战争时期的军刀。你不能拿走。那是我孩子的。是他祖父的!唔队长,她大声喊着向那个中士求援,请叫他还给我吧!中士听见有人叫他队长,乐是升级了,便走上前来。
他说:鲍勃,让我瞧瞧这把刀。
小个儿骑兵很不情愿地把军刀递给他,说:这刀柄全是金子做的呢。中士把刀拿在手里转动了一下,又将刀柄举起对着太阳光读刀柄上刻的字:'给威廉·汉密尔顿上校,纪念他的英勇战功。参谋部敬赠。一八四七年于布埃纳维斯塔。
'“嗬,太太,我本人那时就在布埃纳维斯塔呢。”真的?思嘉冷冷地说。
怎么不是呢?我告诉你,那是一场激战。我在这次战争中可从没见过那样激烈的战斗。那么,这把军刀是这个小娃娃的爷爷的了?“是的。”好,他可以留着,中士说,他有了他包在手帕里的那几件珠宝首饰,就已经十分满足了。
不过那刀柄是金的呀,小个儿骑兵坚持不让。
我们把它留给她,好叫她记得我们,中士咧嘴笑笑。
思嘉接过军刀,连谢谢也没说一声。她干吗因为退还了她自己的东西就要谢这些强盗呢?她紧紧地抱着军刀,让那小个儿骑兵继续跟中士纠缠。
我要留给这些该死的叛乱分子一点东西,老天爷作证,让他们好记住我,士兵最后大声嚷着,因为中士生气了,叫他滚蛋,也不许再顶嘴。他一路咒骂着向屋后走去,这时思嘉才松了口气。他们谁也没说要烧房子呢。他们没有叫她离开,好让他们放火。也许——也许——接着士兵们都从楼上和外面松松垮垮地回到穿堂里。
找到什么没有?中士问。
一头猪,还有一些鸡鸭。
“一些玉米和少量的山芋和豆子。我们看见的那个骑马的野猫一定来报过信了,这就完了。”保罗·里维尔,怎么样?“我看,这里没多少油水,中士。
你零零碎碎拿到一点就算了。不要等大家都知道咱们来了。咱们还是快走。“你们挖掘过地下熏腊室没有?他们一般把东西埋在那里呢。”没有什么熏腊室。
“黑人住的棚屋里挖过了没有?”别的什么也没有。棚屋里只有棉花,我们把它烧了。思嘉一时间想起了在棉田里那些漫长的炎热日子,又感到腰酸背痛,两肩磨得皮开肉绽的可怕滋味。一切都白费了。
棉花全完了。
你们家没多少东西,说真的,太太,是不是?“你们的部队以前来过了,思嘉冷冷地说。
我们九月间来过这一带,这是事实。有个士兵说,一面在手里转动着一个什么东西。我忘记了。思嘉看见他手里拿的是爱伦的金顶针。这个闪闪发光的顶针她以前常常看见母亲戴的。她睹物伤怀,想起母亲纤细的手指辛苦忙碌的情景。可如今顶针却在这个陌生多茧的肮脏的手心里,而且很快就会流落到北方去,戴在北方佬女人的手指上,那个女人还会因为是掠夺来的物品而感到骄傲呢。
爱伦的顶针啊!
思嘉低下头,免得让敌人发现她在哭,这时泪水只能缓缓地往婴儿头上滴。
她模糊地看见那些人朝门道走去,听见中士用洪亮而粗暴的声音在喊口令。他们动身走了,塔拉农场已经安全了,可是她仍在伤心地回忆爱伦,很难高兴起来。
军刀磕碰的声音和马蹄声并没有让她感到安心,她站在那里,突然觉得两腿发软,尽管他们已沿着林荫道渐渐走远了,每个人身上都带着掠夺品,衣服、毯子、鸡鸭,还有那头母猪。后来她闻到刺鼻的烟火味,才转过身来想去看看那些棉花,可是经过一阵紧张之后感到特别虚弱,几乎挪不动身子了。从饭窗口望去,她看见浓烟还在缓缓地从黑人棚屋里冒出来。棉花就在那里被烧掉了。纳税的钱和维持他们一家度过这个严冬的衣食开支也化为乌有了。她没有办法,只好眼巴巴地看着。她以前见过棉花着火的情景,知道那是很难扑灭的,不管你有多少人来救都无济于事。谢天谢地,那棚屋区离正房还很远,否则就糟了!谢天谢地,幸好今天没有风,没有把火星刮到农场屋顶上来!
她突然像根指针似的僵直地转身,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从穿堂、过道一直向厨房望过去,厨房里也在冒烟啊!
她把婴儿随手放在穿堂和厨房之间一个什么地方,随即又甩开韦德的小手,甩得他撞在墙壁上。她冲进烟雾弥漫的厨房,可立即退了回来,连声咳嗽着,呛得眼泪直流。接着,她用裙裾掩住鼻子,又一次冲了进去。
厨房里黑乎乎的,尽管有个小窗口透进亮光,但烟雾太浓,她什么也看不见,只听到火焰的咝咝声和噼啪声。她一只手遮着眼睛窥视了一下,只见地板上到处有细长的火苗在向墙壁扑去。原来有人把炉子里烧着的木柴丢在地板上,干透了的松木地板便很快着火并到处燃烧起来了。
她冲出厨房向饭厅里跑去,把那里的一块破地毯抓起来,弄得两把椅子哗啦啦翻倒在地上。
我决不可能把它扑灭——决不可能!啊,上帝,要是有人帮忙就好了!塔拉农场完了——完了!啊,上帝!这就是那个小坏蛋干的,他说过他要留给我一点什么,让我好记住他呢!啊,我还不如让他把军刀拿走算了!在穿堂过道里,她从小韦德身边经过,这孩子现在抱着那把军刀躺在墙角里。他闭着眼睛,脸色显得疲惫松驰,但却异常地平静。
他死了!我的上帝!他们把他吓死了!她心里一阵剧痛,但仍然从他身边跑开,赶快拿水桶去了,水桶是经常放在厨房门口的过道里的。
她把地毯的一端浸入水中,然后憋足力气提着它冲进黑烟滚滚的厨房,随手关上了门。似乎过了很久,她在那里摇晃着,咳嗽着,用地毯抽打着一道道的火苗,可不等她抬头火苗又迅速向前蔓延开来。有两次她的长裙着了火,她只得用手把火气灭了。她闻见自己头发上愈来愈浓的焦臭味,因为头发已完全松散了,披在肩上。火焰总是比她跑得快,向四壁和过道蔓延,像火蛇似的蜿蜒跳跃,她早已精疲力竭,浑身瘫软,感到完全绝望了。
这时门突然打开,一股气流涌入,火焰蹿得更高。接着砰的一声门又关了,思嘉从烟雾中隐约看见媚兰在用双脚践踏火苗,同时拿着一件又黑又重的东西用力扑打。她看见她跌跌撞撞,听见她连声咳嗽。偶尔还能看见她苍白而坚毅的面孔和冒着浓烟眯得细细的眼睛,看见她举起地毯抽打时那瘦小的身躯一俯一仰地扭动。不知又过了多久,她们两人并肩战斗,极力挣扎,好不容易思嘉才看见那一道道火焰在逐渐缩短了。这时媚兰突然向她回过头来惊叫一声,用尽全身力气从她肩后猛拍了一阵。思嘉在一团浓烟中昏沉沉地倒下去。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舒服地枕着媚兰的大腿,躺在屋后走廊上,午后的太阳在她头上暖和地照着。她的两只手、脸孔和肩膀都严重烧伤了。黑人住宅区还在继续冒烟,把那些棚屋笼罩在浓浓的黑雾里,周围弥漫着棉花燃烧的焦臭味。
思嘉看见厨房里还有一缕缕黑烟冒出来,便疯狂地挣扎着想爬起来。
但是媚兰用力把她按下去,一面用平静的声音安慰她:火已经熄了,好好躺着,亲爱的。她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静静地躺了一会。
这时她听见媚兰的婴儿在旁边发出的咯咯声和韦德清晰打嗝的声音。原来他没有死啊,感谢上帝!她睁开眼睛,仰望着媚兰的面孔,只见她的卷发烧焦了,脸上被烟弄得又黑又脏,可是眼睛却神采奕奕,而且还在微笑呢。
你像个黑人了,思嘉低声说,一面把头懒懒地钻进柔软的枕头里。
你像个扮演黑人的滑稽演员呢,媚兰针锋相对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