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像个黑人了,思嘉低声说,一面把头懒懒地钻进柔软的枕头里。
你像个扮演黑人的滑稽演员呢,媚兰针锋相对地说。
“你干吗那样拍打我呀?
“亲爱的,因为你背上着火了。可我没有想到你会晕过去,尽管天知道你今天实在累得够呛了……我一把那牲口赶到沼泽地安置好,就立即回来。想到你和孩子们单独留在家里,我也快急死了。那些北方佬——他们伤害了你没有?
“那倒没有,如果你指的是糟蹋。思嘉说,一面哼哼着想坐起来。枕着媚兰的大腿虽然舒服,但身子躺在走廊地上是很不好受的。不过他们把所有的东西全都抢走了。我们家的一切都丢光了——唔,什么好事让你这么高兴?”我们彼此没有丢掉嘛,我们的孩子都安然无恙嘛,而且还有房子住,媚兰用轻快的口气说,要知道,这些是目前人人都需要的……我的天,小博尿了!我想北方佬一定把剩下的尿布都拿走了。他——思嘉,他的尿布里藏的什么呀?她慌忙把手伸到孩子的腰背底下,立即掏出那个钱包来,她一时茫然地注视着,仿佛从来没见过似的,接着便哈哈大笑,笑得那么轻松,那么畅快,一点也没有失常的感觉。
只有你才想得出来呀!她大声喊道,一面紧紧搂住思嘉的脖子,连连地吻她。你真是我的最淘气的妹妹啊!思嘉任凭她搂着,因为她实在太疲倦,挣扎不动了;因为媚兰的夸奖使她既感到舒服又大受鼓舞;因为刚才在烟雾弥漫的厨房里,她对这位小姑子产生了更大的敬意,一种更亲密的感情。
我要为她这样说,她有些不情愿地想道。一旦你需要她,她就会在身边。
第二十八章
一旦霜冻来临,严寒天气便突然出现了。冷风从门槛下侵进屋里,把松劲的窗玻璃刮得格格地响个不停。树枝上光秃秃的连最后一片叶子也掉落了,只有松树照常苍翠,挺立在那里,衬印着灰沉沉的天空。满是车辙的红土大道冻得像火石一样坚硬,饥饿乘着寒风在肆虐着整个佐治亚州。
思嘉心酸地记及方丹老太太跟她的那次谈话。两个月前的那天下午,现在仿佛已时隔多年,那时她告诉老太太,她已经经历了她可能碰的最坏处境,这是打心底里说出来的话。
可现在回想起来,那简直是个女学生的夸大之辞,幼稚得很。
在谢尔曼的部队第二次经过塔拉之前,她本已有了小小的一笔财富,包括食品和现金在内,同时还有几家比她幸运的邻居,有一些可以让她度过冬天的棉花。
现在棉花烧光了,食品抢走了,金钱也因为买不到吃的而没有用武之地,而且几家邻居的处境比她更坏。至少她还有那头母牛和那只牛犊子,有几只小猪,以及那骑马,而邻居家除了藏在树林里和埋在地底下的那点东西,就什么也没了。
塔尔顿家所在的费尔希尔农场被烧个精光,现在塔尔顿太太和四个姑娘只得住在监工的屋里。芒罗家在洛夫乔伊附近,现在也成了一片废墟。米莫萨农场的木板厢房也烧掉了,正屋全靠它厚厚的一层坚实灰泥,幸亏方丹家的妇女和奴隶们用湿毛毯和棉被拼命扑打,才被救下来。卡尔弗特家的房子由于那个北方佬监工希乐顿从中调停,总算又一次幸免于难,不过那里已没有一头牲口、一只家禽和一粒玉米了。
在塔拉,甚至全县,目前的主要问题是食物。大多数家庭除了剩下未收的一点山芋花生,以及能在树林里抓到的一些猎物外,别无所有。他们剩下的这点东西也得跟那些更不幸的朋友们分享,就像在平时比较富裕的日子里那样。不过眼看就要没有东西可分享的了。
如波克运气好捉得到的话,在塔拉他们能吃到野兔、负鼠和鲶鱼。别的时候就只有少量的牛奶、山胡桃、炒橡子和山芋了。他们经常挨饿。思嘉觉得她动不动就遇到向她伸出的手和祈求的眼光。他们的这副模样逼得她快要发疯了,因为跟他们一样她自己也在饿肚子!
她命令把牛犊宰掉,因为它每天要吃掉那么多宝贵的牛奶。那天晚上人人都吃了过多的新鲜牛肉,结果都生病了。还得宰一只小猪,她知道,可是她一天天往后推,希望把猪崽养大了再说。猪崽还很小呢。要是现在就把它们宰了,那不会有什么好吃的,可是如果再过些时候,就会多得多了。每天晚上她都跟媚兰辩论,要不要打发波克骑马出去用联邦政府的钞票买些粮食回来。不过,由于害怕有人会把马掳去,把钱从波克手里他走。她们才没有下决心。她们不知道北方佬军队现在打到哪里了。他们可能远在千里之外,也可能近在河对岸。一回,思嘉实在急了,便准备自己骑马出门找吃的,可是全家人都生怕她碰上北方佬,这才迫使她放弃了自己的计划。
波克搜寻食物的范围很广,好几次整夜没有回家,思嘉也不问他到哪里去了。
有时他带些猎物回来,有时带几个玉米棒子或一袋豌豆。有一次他带回来一只公鸡,说是在林子里捉到的。全家人吃得津津有味,但是觉得有些内疚,因为正像他偷豌豆和玉米一样,明明知道这是偷来的。就在第二天晚上,夜深人静时他来敲思嘉的门,露出一条受了严重枪伤的腿给她看。思嘉替他包扎时他很难为情地解释说,他在弗耶特维尔试图钻进一个鸡窝,结果被人家发现了。思嘉也没有追问那是谁家的鸡窝,只含泪轻轻拍了拍波克的肩膀。
黑人有时让人生气,而且又蠢又懒,不过他有一颗用金钱也买不到的忠心,一种与白人主子一条心的感情,这驱使他们不惜冒生命危险去给一家人找吃的呢!
要是在原来,波克这种小偷小摸的行为就是一件严重的事了,说不定要吃一顿鞭子。要是在从前,思嘉就肯定会至少狠狠地责骂他一通。你必须记住,亲爱的,爱伦曾经说过,对于那些由上帝托付给你照管的黑人,你在物质生活和道德两方面都是要负责的。你必须明白,他们就像小孩子一样管不住自己,你得防备他们误入歧途,而且你要随时随地给他们树立一个好的榜样。可现在思嘉把这番训诫完全抛到了脑后。现在她鼓励偷窃,哪怕是偷那些比她境况更坏的人家,并且毫不觉得这是违背良心的事了。事实上,那种为人处世的道德准则在思嘉心目中无足轻重。她决定不惩罚或者责备波克,反而为他的受伤感到遗憾。
“波克,你要更加小心。我们可是少不得你埃假如没有你,叫我们怎么办呀?
你一直是一个很好,很完美、善良而忠实的人。听了这句赞扬的话波克不禁眉飞色舞,小心地抚摩着那条包扎好了的腿。
思嘉小姐,这话可说得太好了。你看什么时候会有那笔钱呢?“波克,我不知道,不过我总归会有的。她俯身茫然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热情而痛苦,波克被感动得很不自在了。
总有一天,这场战争一结束,我就会得到许多钱,那时我就该不会再挨饿受冻了。我们谁也不会挨饿受冻。我们人人都要穿得漂漂亮亮,每天都吃烤鸡,而且——她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塔拉农场有一条由思嘉自己制订和强迫执行的规矩,十分严格的规矩,那就是谁也不许谈他们以前吃得多么好,或者说如果有条件的话,今天想吃什么。
波克看见思嘉愣在那里瞪着眼睛出神,悄悄地便从房间里溜出来。在那早已消逝了的往年,生活曾是那么复杂,那么充满了彼此纠缠不清的问题。那时她一方面极力想赢得艾希礼的爱情,一方面又要维持那十来个围着她转,可又并不讨人喜欢的男朋友。还有些小错小过要设法瞒着大人,有些爱吃醋的姑娘要你去故意嘲弄或安慰;还要挑选不同式样的衣服和不同花色的料子,要试梳各式发型,等等。此外,还有许许多多的事要考虑决定。可现在,生活倒是简单极了。如今唯一重要的是得到足够的食物以免挨饿,有足够的衣裳以免受冻,还需要一个没有过多漏洞的屋顶来遮风蔽雨。
就是在这些日子里,思嘉开始接连做同一个恶梦,那是以后多年都要常常做的。这个梦的内容始终一成不变,但梦中的恐怖气氛却一次比一次更强,以致思嘉连醒着时也因为生怕再梦到它而十分苦恼。她很清楚地记得初次做这种梦那天所经历的意外遭遇。
那时几天连续阴雨,屋里多处透风,又冷又潮湿。生炉子的木柴也是湿的,烟特别多,可是一点不暖和。吃过早餐后,除了牛奶就什么也没了,因为山芋已经吃完,波克打猎钓鱼也毫无所获。看来如果第二天他们还得吃东西,就只能宰一只小猪了。一张张板着的饥饿的面孔,无论黑的白的,都在瞪眼睛看她,默默地请她拿出食物来。她差一点冒丢掉那骑马的危险打发波克去买吃的了。更糟糕的是韦德嗓子痛,正发高烧,可是既没大夫,又买不到药来为他治玻思嘉久久地守着孩子,现在累了,肚子又饿,只得让媚兰照料一会,让自己倒在床上打个盹儿。她冻得双脚冰冷,害怕和绝望的心情又分外沉重,因此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她反复思量:我怎么办?我向哪里求援去?世界上还有人能帮助我吗?世界的安全都到哪里去了呢?为什么就没有一个人,一个强大而聪明的人,能够替她挑起这副担子来呢?她不是生来就挑这副担子的呀。她不知怎么去挑它。想着想着,她进入了一种不安的微睡状态。
她来到一个荒凉古怪的地方,大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
她脚下的地面摇晃不定,鬼怪时常出没,而且寂静得可怕;她迷了路,像黑夜里迷路和吓坏了的孩子似的。她又冷又饿,又很害怕浓烟中在她周围潜伏着的东西,因此很想大喊大叫,可是喊不出声来。迷雾中有什么怪物悄悄地伸出无情的双手,张开十指抓她的衣裙,要把她拖到她脚下正在震动的地底下去。
后来,她知道周围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