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嬷嬷去照管那头母牛,同时把那匹可怜的马关进马栏里。“思嘉小姐,没有马栏了。他们拿它当柴烧了。”不许你再说'他们'怎样怎样了。叫迪尔茜去干这些事吧。你呢,波克,快去把威士忌挖出来,然后弄点山芋。“不过,思嘉小姐,俺没有灯怎么去挖呀?”你可以点根柴火嘛,不行吗?“柴火也没了——他们——”想点办法嘛……怎样都行,我不管。只要把那些东西挖出来,马上就挖。好,快去。波克听她的声音急了,便赶忙走出去,留下思嘉单独跟杰拉尔德坐在房里。她轻轻拍打着他的腿,这才注意到他那两条本来肌肉鼓鼓的大腿如今已萎缩成什么样子。她必须设法把他从目前的冷漠状态中拉回来——可是她不能问母亲。那得过些时候再说,等她经受得住了再说。
他们怎么没把塔拉烧了呢?
仿佛没听见似的,杰拉尔德瞪大眼睛看了她一会,于是她重问了一遍。
怎么——他好像在记忆中搜索,他们把这房子用作司令部了。“北方佬
在这幢房子里?她心里突然感觉到这些圣洁的墙壁被玷污了。这幢房子,由
于爱伦在里面住过而变得神圣的房子和里面这些——所有这些东西。
就是那样呢,女儿,我们看见'十二像树'村冒烟了,在河对面,那时他们还没过来。不过霍妮小姐和英迪亚小姐,以及他们家的一些黑人,都逃到梅肯去了,所以我们并不替他们担心。可是我们不能到梅肯去。两个姑娘正病得厉害,还有你母亲,我们不能马上去。我们的黑人跑了——我不知道都到哪里去了。他们偷走了车辆和骡子。嬷嬷和迪尔茜还有波克——他们没有跑。两个姑娘,还有你母亲,我们不能挪动她们埃是的,是的。他决不应该谈起母亲。其他一切都可以,哪怕谈到谢尔曼将军本人把这间房子——母亲的办事房——用作了司令部,别的什么都可以谈。
北方佬向琼斯博罗扑过来了,来截断铁路。他们成千上万地从河边扑向铁路,有炮兵也有骑兵,成千上万。我在前面走廊上碰到他们。“啊,好一个英勇的小杰拉尔德!思嘉心里想,她的心兴奋得鼓胀起来,杰拉尔德在塔拉农场的台阶上迎接敌人,仿佛是在他背后而不是在前面站着一支大军呢!
他们说我得走开,说他们马上要烧这幢房子。我就说他们烧房子时不妨把我埋在底下。我们不能走,两个姑娘,还有你母亲,都在——“后来呢?难道他非提到母亲不行?
我告诉他们,屋里有病人,是伤寒病,动一动就会死的。
我说他们可以烧,把我们烧死在里面好了。反正我怎么也不离开——不离开塔拉农庄。他的声音渐渐消逝,于是他茫然四顾,看着周围的墙壁,思嘉懂得他的意思了。在杰拉尔德背后站着许多爱尔兰祖先,他们都死守在一块小小田地上,宁愿战斗到最后一息也不离开家乡,不离开他们一辈子居注耕种、恋爱和生儿育女的家乡。
我说他们要烧房子,就把三个垂死的女人烧死在里面。
但是我们不离开。那个年轻军官是——是个有教养的人。“一个有教养的北方佬?怎么了,爸?”一个有教养的人。他跨上马跑了,很快就带回来一位上尉,他看了看两个姑娘——还有你母亲。“你让这个该死的北方佬进她们的房间了?
“他有鸦片。可我们没有。他救活了你的两个妹妹。那时苏伦正在大出血。他很明理,也很和平。他报告说她们的确病了,结果便没有烧房子。他们搬了进来,有位将军,还有他的参谋部,都挤进来了。他们住满了所有的房间,除了病人住的那间以外。而那些士兵——好像太累了,说不下去了似的,他又一次停顿下来。
他那满是胡茬儿的下颔沉重而松驰地垂在胸前。接着他又吃力地继续说下去。
他们在房子周围搭起帐篷,在棉花田里,玉米地里,到处都是。牧场上一片的蓝色,尽是军人。晚上点起上千堆营火。他们把篱笆拆了拿来生火做饭,还有仓房、马厩和熏腊间,也是这样。他们把牛呀,猪呀,鸡呀,甚至我的那些火鸡,都给宰了。火鸡是杰拉尔德的宝贝,可现在没了。他们拿东西,连画也要,还有一些家具,瓷器——“银器呢?”波克和嬷嬷在银器上做了点手脚——是放在井里吧——不过我现在记不得了。杰拉尔德说这话时显得有点恼火。后来他们就从这里——从塔拉——发起进攻了。人们有的骑马,有的走路都到处奔跑。
周围一片嘈杂,不久大炮在琼斯博罗像轰雷一般打响了,连病中的姑娘们都听得见,她们一遍又一遍地说:'爸,让他们别响了吧。'“那么——那么母亲呢?她知道北方佬在屋里吗?”她——始终什么也不明白。“感谢上帝,思嘉说。母亲总算免了。母亲始终不清楚,始终没听见楼下房间里敌人的动静,没听见琼斯博罗枪炮声,不知道她看作心头肉的这块土地已受到北方佬的蹂躏了。
我很少看见他们,因为我跟姑娘们和你母亲一起待在楼上。我见得最多的是那个年轻医生。他为人和平,思嘉,真和平呢。他整天忙着照料伤兵,可休息时总要上楼来看她们。
他甚至还给留下些药品。等到他们临走时,他告诉我两位姑娘会渐渐好起来,可是你母亲——她太虚弱了,他说,恐怕最终是熬不过去的。他说她已经把自己的精力消耗完了……接着是一阵沉默,这时思嘉想像着母亲在最后一段日子里必须表现情状。她作为塔拉农庄一报单薄的顶梁柱,始终在那里护理病人,做事,整夜不眠,整天不吃,力了让别的人吃得够,睡得好………“后来,他们开走了。
后来,他们开走了。他沉默了好一会,然后开始摸索她的手。
我很高兴,你回来了,他简单地说。
这时后院走廊上传来一阵刮擦的声音。那是可怜的波克,他四十年来养成了进屋之前先把鞋底擦干净的习惯,就像目前这种时候也没忘记。他小心地提着两个葫芦走进门来,可是一股浓烈的酒香已赶在他前面飘进来了。
我给洒掉了不少,思嘉小姐,要把酒倒进一个小小的葫芦口,可真不容易呢。
“这就很好了,波克,谢谢你。她从波克手里接过湿淋淋的长柄葫芦勺,鼻孔立即被酒气刺激得皱起来。
喝了这一勺,爸。她将一勺威士忌酒塞到他手里,随即又从波克手里接过第二勺来。杰拉尔德像个听话的孩子,端起酒来咕咚咕咚喝下去,她递来第二勺时他却摇摇头表示不要了。
她把那勺酒收回来,送到自己唇边,这时她看见父亲在注视她,眼睛里隐约流露出不赞成的神色。
我知道没有小姐太太喝酒的,她简单地说。不过今天我不是小姐,而且晚上还有事要做呢。她端着勺子深深闻了一下,便迅速喝起来。那热辣辣的酒像火烫一样通过喉咙直吞到肚子里,呛得她快流眼泪了。接着,她又一次闻了闻,把勺子端到了嘴边。
凯帝·思嘉,一勺就够了,杰拉尔德这种命令的口吻,思嘉回来后还是头一次听到。你并不懂得酒性,它是会使你醉的。“醉?她古怪地笑了一声:醉?我还希望它把我醉倒呢。
我真想喝醉了,把这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她又喝了一勺,这时一股缓慢的暖流已进入她的血脉,渗透她的周身,连手指尖也有点激动了。这种温和的兴奋给人的感觉是多么幸福啊!它好像已穿透她那颗冰封的心,力量已回到她体内运行。她看见杰拉尔德的表情又惶惑又痛苦,便再次拍拍他的膝腿,努力装出他一向很喜欢的那副淘气笑容来。
它怎能让我醉着呢,爸?我是你的女儿。难道我没有继承克莱顿郡那个最冷静的头脑吗?他那张憔悴的脸上几乎浮出微笑来。威士忌酒也在他身上引起兴奋。
她又把酒递回给他。
你再喝一点吧。然后我就扶你上楼去,让你上床睡觉。她赶紧住口,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这是她对韦德说话的口气呢。她不该这样跟父亲说话。这是不尊重的。不过他还在等她说下去。
是的,服侍你上床睡觉,她小声补充说,再给你喝一口——或者就把这一勺都喝了,然后扶你去睡。你需要睡了,让凯帝·思嘉留在这里,这样你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喝吧。“
他又顺从地喝了一些,然后,她挽住他的胳臂,扶着他站起来。
波克……
波克一手提着葫芦,一手挽着杰拉尔德。思嘉端起闪亮的蜡烛,三个人慢慢步入黑暗的穿堂,爬上盘旋楼梯,向杰拉尔德的房间走去。
苏伦和卡琳的房间里晚上点着的唯一灯光,是在一碟子腊肉油里放根布条做的,因此充满一股很难闻的气味。她俩躺在一张床上,有时辗转反侧,有时喁喁细语。思嘉头一次推开门进去,房间里因为所有的窗都关着,那股浓烈的怪味,混合着病房药物和油腥味儿,迎面起来,差一点叫她晕倒了。
可能大夫们会说,一间病房最怕的是吹风,可是要叫她坐在这里,那就非有空气不可,否则会闷死的。她把三个窗子都打开,放进外面的橡树叶和泥土平息,不过这新鲜空气对于排除这间长期关闭的房子里的腐臭味并没有多大效果。
卡琳和苏伦同样的形容消瘦,面色苍白,她们时睡时醒,醒时便躺在那张高高的四柱床上,瞪着大眼低声闲聊。在过去光景较好的日子里,她们就一起在这张床上喁喁私语惯了。
房间的一个角落里还摆着一张空床,一张法兰西帝国式的单人床,床头和床腿是螺旋形,那是爱伦从萨凡纳带来的。爱伦死前就睡在这里。
思嘉坐在两个姑娘身旁,痴呆呆地瞧着她们。那空肚子喝的威士忌酒如今在跟她捣鬼了。有时候,她的两个妹妹好像离她很远,体积很小,她们断断续续的声音也像虫子在嗡嗡叫似的。可随即她们又显得很大,以闪电般的速度向她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