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砖和水泥砌就的坟墓里,聚集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哀愁。荏苒便是十四年。玉
香的同学们走了,不来了;县委书记也换了不知多少任;谁也不再记得这个姑
娘,只是有些个青草慢慢地从砖石的缝隙中长出来。
除去了砖石,铁镢在松软的黄土里自由了许多。渐渐地,一伙人都没在了坑
底,只有银亮的镢头一闪一闪地扬出些湿润的黄色来。随着一脚蹬空,一只锨深
深地落进了空洞里,尽管是预料好的,可人们的心头还是止不住~震:
“到了?”
“到了。”
“慢些,不敢碰坏她。”
“知道。”
老支书把预备好的酒瓶递下去:
“都喝一口,招呼在坑里阴着。”
会喝的,不会喝的,都吞下一口,浓烈的酒气从墓坑里荡出来。
木头不好,棺材已经朽了,用手揭去腐烂的棺板,那具完整的尸骨白森森地
露了出来。墓坑内的气氛再一次紧绷绷地凝冻起来。这一幕也是早就预料的,可
大家还是定定地在这副白骨前怔住了。内中有人曾见过十四年前附着在这尸骨外
面的白嫩的身子,大家也都还记得,曾被这白骨支撑着的那个有说有笑的姑娘。
洪水最后吞没了她的时候,两只长长的辫子还又漂上水来,辫子上红毛线扎的头
绳还又在眼前闪了一下。可现在,躺在黄土里的那副骨头白森森的,一股尚可分
辨的腐味,正从墓底的泥土和自骨中阴冷地渗透出来。
Co
老支书把干丧盒子递下去:
“快,先把玉香挪进来,先挪头。”
人们七手八脚地蹲下去,接着,是一阵骨头和木头空洞洞的碰撞声。这骨头
和这声音,又引出些古老而又平静的话题来:
“都一样,活到头都是这么一场……做了真龙天子他也就是这个样。”
“黄泉路上没老少,牺惶的,为啥挣死挣活非要从北京跑到咱这老山里来死
呢?”
“北京的黄土不埋人?”
“到底不一样。你死的时候保险没人给你开大会。”
“我不用开大会。有个孝子举幡,请来一班响器就行。”
老支书正色道:“又是封建。”
有人揶揄着:“是了,你不封建。等你死了学公家人的样儿,用火烧,用文
火慢慢烧。到时候我吆上大车送你去。”
一阵笑声从墓坑里轰隆隆地爆发出来,冷丁,又刀切一般地止住。老支书涨
头涨脸地咳起来,有两颗老泪从血红的眼眶里颠出来。忽然有人喊:
“呀,快看,这营生还在哩!”
四五个黑色的头扎成一堆,十来只眼睛大大地睁着,把一块红色的塑料皮紧
紧围在中间:
“是玉香的东西!”
“是玉香平Et用的那本《毛主席语录》。”
“呀呀,还在哩,书烂了,皮皮还是好好的。”
“呀呀……”
“嘿呀……”
一股说不清是惊讶,是赞叹,还是恐惧的情绪,在墓坑的四壁之间涌来荡
去。往日的岁月被活生生地挖出来的时候竟叫人这样毛骨悚然。有人疑疑惑惑地
发问:
“这营生咋办?也给玉香挪进去?”
猛地,老支书爆发起来,对着坑底的人们一阵狂喊:
“为啥不挪?咋,玉香的东西,不给玉香给你?你狗日还惦记着发财哩?挪!
一根头发也是她的,挪!”
墓坑里的人被镇住,蔫蔫的不再敢回话,只有些粗重的叹息声显得很响,很
重。
大约是听到了吵喊声,院门前的那只纺锤停下来,苍老的手在眼眉上搭个遮
阴的凉棚:
“老东西,今天也是你发威的日子?”
挖开的坟又合起来。原来包坟用的砖石没有再用。黄土堆就的新坟朴素地立
着,在漫山遍野的黄十和慈祥的夕阳里显得宁静、平和.仿佛真的再无一丝哀
怨。
老支书把村里买的最后一包烟撕开来,数了数,正好,每个人还能摊两支,
他一份一份地发出去;又晃晃酒瓶,还有个底子;于是,一伙人坐在坟前的土地
上,就着烟喝起来。酒过一巡,每个人心里又都升起暖意来。有人用烟卷戳点着
问道:
“这碑咋办?”
“啥咋办?”
“碑呀。以前这坟底埋的玉香一个人,这碑也是给她一个人的。现在是两个
人,那男人也有名有姓,说到哪儿去也是一家之主呀!”
是个难题。
一伙人闷住头,有许多烟在头顶冒出来,一团一团的。透过烟雾有人在看老
支书。老人吞下一Fl酒,热辣辣的一直烧到心底:
“不用啦,他就委屈些吧。这碑是玉香用命换来的,别人记不记扯淡,咱村
的人总得记住!”
没有人回话,又有许多烟一团一团地冒出来。老支书站起来,拍打着屁股上
的尘土:
“回去,吃饴铬。”
看见坟前的人散了场,那只旋转的纺锤再一次停下来。她扯过一根麻丝放进
嘴里,缓缓地用口水抿着,心中慢慢思量着那件老伴交代过的事情。沉下去的夕
阳,使她眼前这寂寥的山野又空旷了许多。沉静的思绪从嘴角的麻丝里慢慢扯出
来,融在黄昏的灰暗之中。
吃过饴铬,两个老人守着那只旋转的纺锤熬到半夜,而后纺锤停下来。
“去吧?”
“去。”
她把准备好的一只荆篮递过去:
“都有了,烟、酒、馍、菜,还有香,你看看。”
“行了。”
“去了告给玉香,后生是属蛇的,生辰八字都般配。咱们阳世的人都是血肉
亲,顶不住他们阴间的人,他们是骨头亲,骨头亲才是正经亲哩!”
“又是迷信!”
“不迷信,你躲到三更半夜里干啥?”
“我跟你们不一样!”
t。啥不一样?反正我知道玉香牺惶哩,在咱窑里还住过两年,不是亲生闺女
也差不多……”
女人的眼泪总是比话要流得快些。
男人不耐烦女人的眼泪,转身走了。
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很黑。
那只枣红色的纺锤又在油灯底下旋转起来,一缕一缕的麻又款款地加进去·
蓦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坟那边传过来,她揪心地转过头去。“吭一一吭一一”
的声音在阴冷的黑夜深处骤然而起,仿佛一株朽空了的老树从树洞里发出来的,
像哭,又像是笑。
村中的土窑里.又有人被惊醒了,僵直的身子深深地淹埋在黑暗中,怵然支
起耳朵来。
陈建功
丹凤 眼
——谈天说地之二
都说北京女的比男的多,可京西不少的小伙子就是搞不着对象。
怎么,他们都没个模样儿,歪瓜劣枣似的?要不,就是不争气,都是吃饱混
天黑的主JL?错啦。不信你就去看看。出了三家店,漂亮小伙儿有的是!身高膀
圆的,眉清目秀的,拨拉脑袋就是一个!这里面,有劳动模范,有革新能手,也
有吹拉弹唱,样样精通的。要是在北京城里,也能把姑娘们迷得魂飞神散呢。可
他们是在京西,他们是井下挖煤的,是矿工。这就糟啦!姑娘们一听说干的是这
一行,十有八九皱眉头,哪怕面前站的是十全十美的小伙子,回答也是两个字:
“不成!”
就因为这个,矿区的小伙子们搞对象不知碰了多少钉子。一来二去的,有的
小伙子开始恨上身上这件工作服了。变着法儿也得把上面印着的“××矿”这几
个字给抹了——走大街上怕人笑话,寒碜呀。有的小伙子还总结出一条“恋爱经
验”:“先不能让她知道你是矿工,等把她‘俘虏’了,再亮‘番号’!”于是就有
那么一位,在城里的一次舞会上认识了一位姑娘。人家问他在哪儿工作,你猜他
回答什么?他说:“在黑色冶金粉末研究所工作。”多妙!……这笑话多啦。我可
不敢再说了,京西的小伙子得向我提抗议:别净糟践我们!京西净是这号自轻自
贱的人?有血气的小伙子也有的是!
没错儿!有血气的小伙子有的是。“人家看不起咱,咱自己还看不起自己?
挖煤怎么了?比别人矮半截儿?就欠给他们来次‘能源危机’,都把咱矿工当宝
贝了!”说这话的,是燕南煤矿的采煤工辛小亮。他最容不得别人说他干的这一
行不好。据说有一回有几个姑娘下井参观,领她们下来的工会干事一边走,一边
抱歉似的说井下条件如何如何不好,让她们留神。辛小亮听不入耳了,说:“这
儿又不是万寿山,不怕崴了西太后的脚!”把那位伙计憋了个大红脸。工友们笑
他说:“你呀,甭想得人家姑娘的欢心,就抱着井下这些风锤电钻的过一辈子
吧!”可不,别人给他介绍了四五回对象,全是第一面就吹了。至于人家一听说
是矿工,连面都不见的,那就没数啦。辛小亮呢,挺挺儿地戳在那儿,还是个一
米八的大汉!甚至比从前越发骄傲,越发牛气起来了!特别是见了姑娘们,眼皮
抬都不抬。食堂里卖饭的姑娘们,矿灯房里发灯的姑娘们,没有不怕他的。他太
损呀。到开饭时间了,你窗口晚开了一步,他就在外面敲开盆儿了:“卖饭呗!
卖饭呗!……真他妈白吃饱儿!矿上养着你们干什么!干不了趁早回家抱孩子
去!……”从井下出来,矿灯房的姑娘收他的灯,常来常往的,有时冲他笑笑,
他反倒瞪人家:“谁跟你笑,瞅你漂亮?!”一句话能把小姑娘噎出眼泪……这还
不算什么。最气人的是,他给矿上的姑娘们起了不少“雅号”。这家伙聪明,外
号一起就准。食堂卖炒菜的姑娘老板着脸,斜着眼睛翻人,他背后管人家叫“憎
恨”;卖馒头的姑娘新近把头发烫成了“大花”,他就管人家叫“花卷儿”;四号
卖饭窗口的姑娘其实是很漂亮的一位,特别是那双眼睛,水汪汪的,眼角微微向
额上翘着,标准、美丽的丹凤眼,这位辛小亮倒好,偷偷叫人家“吊Itl曼JL”……
食堂的姑娘们早有耳闻,气得咒他“找一个丑八怪”!这可咒不着他,反正他是
决心打一辈子光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