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锈钢碗和不锈钢调羹。奶奶把乳糕、牛奶、亨氏营养奶糊、鸡蛋黄、豆粉盛
在锃亮的不锈钢碗里,再用锃亮的不锈钢调羹一点一点送到旺旺的嘴巴里。吃完
了旺旺便笑,奶奶便用不锈钢调羹击打不锈钢空碗,发出悦耳冰凉的工业品声
响。奶奶说:“这是什么?这是你妈的奶子。”旺旺长得结结实实的,用奶奶的话
说,比拱奶头拱出来的奶丸子还要硬铮。不过旺旺的爷爷倒是常说,现在的女人
不行的,没水分,肚子让国家计划了,奶子总不该跟着瞎计划的。这时候奶奶总
是对旺旺说,你老子吃我吃到五岁呢。吃到五岁呢。既像为自己骄傲又像替儿子
高兴。
不过惠嫂是例外。惠嫂的脸、眼、唇、手臂和小腿都给人圆嘟嘟的印象。矮
墩墩胖乎乎的,又浑厚又溜圆。惠嫂面如满月,健康,亲切,见了人就笑,笑起
来脸很光润,两只细小的酒窝便会在下唇的两侧窝出来,有一种产后的充盈与产
后的幸福,通身笼罩了乳汁芬芳,浓郁绵软,鼻头猛吸一下便又似有若无。惠嫂
的乳房硕健巨大,在衬衣的背后分外醒目,而乳汁也就源远流长了,给人以取之
不尽、用之不竭的印象。惠嫂给孩子喂奶格外动人,她总是坐到铺子的外侧来。
惠嫂不解扣子,直接把衬衣撩上去,把儿子的头搁到肘弯里,而后将身子靠过
去。等儿子衔住了才把上身直起来。惠嫂喂奶总是把脖子倾得很长,抚弄儿子的
小指甲或小耳垂,弄住了便不放了。有人来买东西,惠嫂就说:“自己拿。”要找
钱,惠嫂也说:“自己拿。”旺旺一直留意惠嫂喂奶的美好静态,惠嫂的乳房因乳
水的肿胀洋溢出过分的母性,天蓝色的血管隐藏在表层下面。旺旺坚信惠嫂的奶
水就是天蓝色的,温暖却清凉。惠嫂儿子吃奶时总要有一只手扶住妈妈的乳房,
那只手又干净又娇嫩,抚在乳房的外侧,在阳光下面不像是被照耀,而是乳房和
手自己就会放射出阳光来,有一种半透明的晶莹效果,近乎圣洁,近乎妖娆。惠
嫂喂奶从来不避讳什么,事实上,断桥镇除了老人孩子只剩下几个中年妇女了。
惠嫂的无遮无拦给旺旺带来了企盼与忧伤。旺旺被奶香缠绕住了,忧伤如奶香一
样无力,奶香一样不绝如缕。
惠嫂做梦也没有想到旺旺会做出这种事来。惠嫂坐在石门槛上给孩子喂奶,
旺旺坐在对面隔着一条青石巷呢。惠嫂的儿子只吃了一只奶子就饱了,惠嫂把另
一只送过去,她的儿子竟让开了,嘴里吐出奶的泡沫。但是惠嫂的这只乳房涨得
厉害,便决定挤掉一些,惠嫂侧身站到墙边,双手握住了自己的奶子,用力一
挤,奶水就喷涌出来了,一条线,带着一道弧线。旺旺一直注视着惠嫂的举动。
旺旺看见那条雪白的乳汁喷在墙上,被墙的青砖汲干净了。旺旺闻到了那股奶
香,在青石巷十分温暖十分慈祥地四处弥漫。旺旺悄悄走到对面去,躲在墙的拐
角。惠嫂挤完了又把儿子抱到腿上来,孩子在哼叽,惠嫂又把衬衣撩上去。但孩
子不肯吃,只是拍着妈妈的乳房自己和自己玩,嘴里说一些单调的听不懂的声
音。惠嫂一点都没有留神旺旺已经过来了。旺旺拨开婴孩的手,埋下脑袋对准惠
嫂的乳房就是一口。咬住了,不放。惠嫂的一声尖叫在中午的青石巷里又突兀又
悠长,把半个断桥镇都吵醒了。要不是这一声尖叫旺旺肯定还是不肯松口的。旺
旺没有跑,他半张着嘴巴,表情又愣又傻。旺旺看见惠嫂的右乳上印上了一对半
圆形的牙印与血痕,惠嫂回过神来,还没有来得及安抚惊啼的孩子,左邻右舍就
来人了。惠嫂又疼又羞,责怪旺旺说:“旺旺,你要死了。”
旺旺的举动在当天下午便传遍了断桥镇。这个没有报纸的小镇到处在口播这
条当日新闻。人们的话题自然集中在性上头,只是没有挑明了说。人们说:“要
死了,小东西才七岁就这样了。”人们说:“断桥镇的大人也没有这么流氓过。”
当然,人们的心情并不沉重,是愉快的,新奇的。人们都知道惠嫂的奶子让旺旺
咬了,有人就拿惠嫂开心,在她的背后高声叫喊电视上的那句广告词,说:“惠
嫂,大家都‘旺’一下。”这话很逗人,大伙都笑,惠嫂也笑。但是惠嫂的婆婆
显得不开心,拉着一张脸走出来说:“水开了。”
旺旺爷知道下午的事是在晚饭之后。尽管家里只有爷孙两个,爷爷每天还要
做三顿饭,每顿饭都要亲手给旺旺喂下去。那只不锈钢碗和不锈钢调羹和昔日一
样锃亮,看不出磨损与锈蚀。爷爷上了岁数,牙掉了,那根老舌头也就没人管
了,越发无法无天,唠叨起来没完。往旺旺的嘴里喂一口就要唠叨一句,“张开
嘴吃,闭上嘴嚼,吃完了上床睡大觉。”“一口蛋,一口肉,长大了挣钱不发愁。”
诸如此类,都是他自编的顺口溜。但是旺旺今天不肯吃。调羹从右边喂过来他让
到左边去,从左来了又让到右边去。爷爷说:“蛋也不吃,肉也不咬,将来怎么
挣钞票?”旺旺的眼睛一直盯住惠嫂家那边。惠嫂家的铺子里有许多食品。爷爷
问:“想要什么?”旺旺不开口。爷爷说:“克力架?”爷爷说:“德芙巧克力?”爷
爷说:“亲亲八宝粥?”旺旺不开口,亲亲八宝粥旁边是澳洲的全脂粉,爷爷说:
“想吃奶?”旺旺回过头,泪汪汪地正视爷爷。爷爷知道孙子想吃奶,到对门去买
了一袋,用水冲了,端到旺旺的面前来,说:“旺旺吃奶了。”旺旺咬住不锈钢调
羹,吐在了地上,顺手便把那只不锈钢碗也打翻了。不锈钢在石头地面活蹦乱
跳,发出冰凉的金属声响。爷爷向旺旺的腮边伸出巴掌,大声说:“捡起来!”旺
旺不动,像一块咸鱼,翻着一双白眼。爷爷把巴掌举高了,说:“捡不捡?”又高
了,说:“捡不捡?”爷爷的巴掌举得越高,离旺旺也就越远。爷爷放下巴掌,
说:“小祖宗,捡呀!”
是爷爷自己把不锈钢餐具捡起来了。爷爷说:“你怎么能扔这个?你就是这
个喂大的,这可是你的奶水,你还扔不扔?啊?扔不扔?——还有七个月就过年
了,你看我不告诉你爸妈!”
按照生活常规.晚饭过后,旺旺爷到南门屋檐下的石码头上洗碗。隔壁的刘
三爷在洗衣裳。刘三爷一见到旺旺爷便笑,笑得很鬼。刘三爷说:“旺爷,你家
旺旺吃人家惠嫂豆腐,你教的吧?”旺旺爷听不明白,但从刘三爷的皱纹里看到
了七拐八弯的东西。刘三爷瞟他一眼,小声说:“你孙子下午把惠嫂的奶子啃了,
出血啦!”
旺旺爷明白过来脑子里轰隆就一声。可了不得了。这还了得?旺旺爷转过身
就操起扫帚,倒过来握在手上,揪起旺旺冲着屁股就是三四下,小东西没有哭,
泪水汪了一眼,掉下来一颗.又汪开来,又掉。他的泪无声无息,有一种出格的
疼痛和出格的悲伤。这种哭法让人心软,叫大人再也下不了手。旺旺爷丢了扫
帚,厉声诘问说:“谁教你的?是哪一个畜牲教你的?”旺旺不语。旺旺低下头泪
珠又一大颗一大颗往下丢。旺旺爷长叹一口气,说: “反正还有七个月就过年
了。”
旺旺的爸爸和妈妈每年只回断桥镇一次。一次六天,也就是大年三十到正月
初五。旺旺的妈妈每次见旺旺之前都预备了好多激情,一见到旺旺又是抱又是
亲。旺旺总有些生分,好多举动一下子不太做得出。这样一来旺旺被妈妈搂着就
有些受罪的样子,被妈妈摆弄过来又摆弄过去。有些疼。有些别扭。有些需要拒
绝和挣扎的地方。后来爸爸妈妈就会取出许多好玩的好吃的,都是与电视广告几
乎同步的好东西,花花绿绿一大堆,旺旺这时候就会幸福,愣头愣脑地把肚子吃
坏掉。旺旺总是在初三或者初四开始熟悉和喜欢他的爸爸和妈妈,喜欢他们的声
音,气味。一喜欢便想把自己全部依赖过去,但每一次他刚刚依赖过去他们就突
然消失了。旺旺总是扑空,总是落不到实处。这种坏感觉旺旺还没有学会用一句
完整的话把它们说出来。旺旺就不说。初五的清早他们肯定要走的。旺旺在初四
的晚上往往睡得很迟,到了初五的早上就醒不来了,爸爸的大拖挂就泊在镇东的
阔大水面上。他们放下一条小舢舨沿着夹河一直划到自家的屋檐底下。走的时候
当然也是这样,从窗棂上解下绳子.沿夹河划到东头,然后,拖挂的粗重汽笛吼
叫两声,他们的拖挂就远去了。他们走远了太阳就会升起来。旺旺赶来的时候天
上只有太阳,地上只有水。旺旺的瞳孔里头只剩下一颗冬天的太阳,一汪冬天的
水。太阳离开水面的时候总是拽着的,扯拉着的,有了痛楚和流血的症状。然后
太阳就升高了,苍茫的水面成了金子与银子铺成的路。
由于旺旺的意外袭击,惠嫂的喂奶自然变得小心些了。惠嫂总是躲在柜台的
后面,再解开上衣上的第二个纽扣。但是接下来的两天惠嫂没有看见旺旺。原来
天天在眼皮底下,不太留意,现在看不见,反倒格外惹眼了。惠嫂中午见到旺旺
爷,顺嘴说:“旺爷,怎么没见旺旺了?”旺旺的爷爷这几天一直羞于碰上惠嫂,
就像刘三爷说的那样,要是惠嫂也以为旺旺那样是爷爷教的。那可要羞死一张老
脸了。旺旺的爷还是让惠嫂堵住了,一双老眼也不敢看她。旺旺爷顺着嘴说:
“在医院里头打吊针呢?”惠嫂说:“怎么了?好好的怎么去打吊针了?”旺旺爷
说:“发高烧,退不下去。”惠嫂说:“你吓唬孩子了吧?”旺旺爷十分愧疚地说:
“不打不骂不成人。”惠嫂把孩子换到另一只手上去,有些责怪,说:“旺爷你说
什么吗?七岁的孩子,又能做错什么?”旺旺爷说:“不打不骂不成人。”惠嫂说:
“又没有伤着我的,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