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两个少年发现了他们。
两个少年乘着狗爬犁路过了那口枯井。两个少年看到了被扒开的积雪和刨得
坑坑洼洼的冻土。两个少年走到井台边,朝井下看,他们发现了躺在井底心怀憧
憬的他。两个少年拿冻土块来抛他。他们很兴奋。他们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地方
用冻土块抛过一只活狼。当然,他们村子里任何一个孩子都没有这么干过。他们
认为这是一种荣耀。他们为这种荣耀而骄傲。他们抛冻士块。他们抛了一阵之后
抛累了,然后他fi’'跑回村子里拿一支猎枪来,朝井里的他放了一枪。
他在枪响的时候跳开了,但尽管这样他还是被打中了。子弹从他的后脊梁射
进去,从他的左肋穿出。血像一条暗泉似的往外蹿,他一下子就跌倒了,再也站
不起来。
开枪的少年在推上第二发子弹的时候被他的伙伴阻止住了。阻止的少年指给
他的伙伴看雪地里的几串脚印,它们像一些灰色的玲珑剔透的梅花,从井台一直
飘落进远处的森林中。少年是多么的聪明呵,他们立刻明白了他们还有另外一个
可以守候的目标,一个出没叵测的目标,一个充满更多刺激的目标。少年明白过
来这一点后停止了向井下的他补射。他们放过了他。他们决定拿受了莺伤的他做
一个活饵。他们在离枯井不远的一个窝棚里掩藏下来,准备袭击那个随时可能出
现的目标。
她是在太阳落山之后回到这里的。这一回她很幸运,带回了一头黄羊。但是
她没有走近井台。她的嗅觉相当敏锐,她在淡淡的橡树籽和芬芳的松针的味道中
闻到了人的味道和火药的味道,这使她感到了一种潜在的危险。她把自己掩藏在
森林的边缘上,并不急于走出森林的佑护,然后,她就在晴朗的夜空下听见了他
的嗥叫。
他的嗥叫是那种报警的。在黑夜到来的时候他开始了不问断的嗥叫。他在警
告她,要她别靠近井台。要她返回森林,远远离开他。要她逃进橡树籽的味道和
松针的味道中去,离开人和火药的暗算.他流了太多的血。他的脊梁被打断了。
他无法再站起来。但是他却顽强地从血泊中挣起头颅,把它昂起来,朝着头顶上
斗大的一方天空久久地嗥叫着。
她当然是听到了他的嗥叫。她立刻变得不安起来。她昂起头颅,朝着井台这
边嗥叫。她的嗥叫是询问。她在询问出了什么事。他没有正面回答她。他叫她别
管。他叫她赶快离开,离寸f井台,离开他,进入森林的深处去。她不。她知道他
出了事儿。她从他的声音中嗅出了血腥味儿。她坚持要他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
么,否则她决不离开。他开始烦躁了。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他大声地叫她
滚,叫她别招惹他。他威胁她说他会撕烂她的脖子的,除非她立刻走开。他把她
理解错了。她也许够不上他那么勇敢,但是你若想吓唬她她相反不吃那一套。她
的声音变得凄厉起来。那声音在雪野和森林之间回荡着,传出了很远很远。
两个少年,他们在窝棚里耐心地藏着。他们先是听到了井下的他和森林里的
她在那里嗥叫着。他的嗥叫急促而严厉。她的嗥叫悠远而焦灼。两个少年很高
兴。他们高兴,因为另一个目标的出现证实了他们最初的观察和判断。他们只是
有点急。他们弄不明白,那两只狼,他们在那里嗥叫着,呼吸毗连,一唱一和,
只有声音,怎么就见不到影子?但是他们的疑惑没有延续多久,她就出现了。
她是慢慢走出那片森林的。她斜着身子,把自己亮在白桦林和橡树林的护佑
之外,高傲地昂着头颅,站在那里,似乎是等待着暗算的到来。她和他都停止了
嗥叫。那一刻,雪地里一片宁静,连雪堆坍塌和冰挂坠落的声音也明晰可辨。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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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先是干净的,这时就有一阵风经过,把一些干爽的雪粒子吹起来,吹到空中做
再一次的飘舞。风儿吹过之后,她像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的,迈开步子,朝井
台这边走来。
两个少年,他们是被她的美丽惊呆的。她是一匹怎样美丽的狼呀!她体态娇
小,身材匀称,仪态万方,她鼻头黑黑的,眼睛始终潮润着,弥漫着小南风一般
朦胧的雾气,在一潭秋水之上悬浮着似的,她的皮毛是一种冷凝气质的银灰色,
安静的,不动声色的,能与一切融合且使被融合者升华为高贵的。她站在那里,
然后慢慢朝他们走过来。她的步子是矜持的,从容的。她那种样子,使这个被冰
雪覆盖着的大地有了一种灵气,有了一种活意,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新鲜景色。
两个少年,他们先是愣着的,后来其中一个醒悟过来。他把手中的猎枪举起
来,瞄准了走在雪地里的那只狼,抠动了扳机。
枪声很沉闷。子弹从枪膛中钻出来,有点犹犹豫豫的,朝着她飞去,钻进了
她面前的雪地里,溅起一片细碎的雪粉。她愣了一下,转过身去,像一阵干净的
轻风,消失在森林之中。
枪响的时候他在枯井里发出长长的一声嗥叫。这是愤怒的嗥叫,撕心裂肺的
嗥叫。他的嗥叫差不多把井台都给震垮了。两个少年都被他的叫声吓坏了。不过
这只是一瞬问的事。他们很快明白过来,他是在井里的,何况他们手中有枪,他
们用不着怕谁。但是他们没有击中她是事实,这又使他们有些沮丧。两个少年在
雪地里站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在慢慢走回窝棚里去的时候有些恼羞成怒的样
子。他们决定留在那里,使他们的伏击做成最后的结果。
在整个夜晚,她始终待在那片最近的森林里,不断地发出悠长的嗥叫声。他
在井底,也在嗥叫。他听见了她的嗥叫,知道她还活着,他的高兴是显而易见
的。他一直在警告她,要她别再试图接近他,要她回到森林的深处去,永远不要
再走出来。他们的声音是焦灼的,带着一种烦躁感。他把她当做一种责任。他不
知道她也是把他当做一种责任的。那是她的责任,与他的责任,同样的那么持
重,是属于不能轻易放弃的那一种。她仰天长啸着,在那种不下雪的月夜里,她
的长啸从那片森林里传出来,一直传出了很远。
天亮的时候,两个少年熬不住,阖上眼打了一个盹。与此同时,她接近了井
台。她是把那只冻得发硬的黄羊拖到井台边上去的。她倒着身子,刨飞着一片片
雪雾,把那头野羊,用力推下了枯井。他躺在那里,因为被子弹打断了脊骨而不
能动弹。那头野羊就滚落到他的身边。他大声在叫骂她。他要她滚开,别再来扰
烦他,否则他会让她好看的。他头朝一边歪着,看也不看她,那个样子,好像他
对她有着多么大的气似的。她趴在井台上,尖声地呜咽着,眼泪汪汪。她不断地
把面前的积雪刨开,刨出一个坑,然后把自己泪水涟涟的脸埋进去。她哽咽着乞
求他,要他坚持住,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她就会把他从这口该死的枯井里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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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
两个少年后来醒了。但是他们来不及去射击她。等他们刚刚抓住枪的时候,
她已经消失在森林中了。两个少年好一阵后悔,他们发现他们并没有他们自己认
为的那么具有智慧。他们还是被她给算计了。他们互相埋怨了一阵之后,发誓在
往后的时间里决不再犯这样的错误。他们决定轮流值班,轮流休息,始终保持着
有一个人举着那支猎枪。无论怎样,他们一定要猎获那只有着银灰色皮毛的美丽
的狼!
在接下去的两天时间里,她一直在与他们周旋着。她只是在去寻找食物的时
候才暂时离开那片森林,然后她会很快回到那里。她始终试图接近那口枯井,去
给井里的他送新鲜食物,并且试图着把他从那里救出去。两个少年在两天的时间
里一共朝她射击了七次,因为距离太远,她又刻意提防着,他们没能射中她。这
是他们的失利。但是,他们在失利中也是有收获的。他们因为采取了轮流守候的
办法,并且因为更加的尽心,致使她完全没有机会再度接近井台,这就切断了她
和他之间的所有联系。她当然没有放弃。实际上,她每时每刻都在破坏和瓦解掉
他们的毅力和信心。她在那里,在森林的边缘地带时隐时现,以一种让人无法相
信的疯狂举动与他们周旋着,让人相信,她如果愿意,就能把事情做成,她要坚
持下去,真的有可能突破他们自信的防线。只是因为两个少年,他们也是被激怒
了,他们决心要与那只该死的狼较量下去,分出个高低来,这样,她和他们才形
成了这种胶着的抗衡状态。
如果不是因为后面发生了一件事,使她和他们之间的那种胶着的抗衡状态出
现了一些}昆乱,以至于让他们有了一回可乘之机,谁也无法预料他们之间的这场
抗衡会持续到什么时候,最终的赢家会是谁。但是,这件事情毕竟发生了,混乱
毕竟造成了,间隙毕竟出现了,它打破了他们之间的那种长期的周旋状态,使她
和他们必定地要在那片空旷的雪地里对手相逢。
事情是由他做下的。
在那两天的时间里,他一直在井里嗥叫着。他没有一刻停止过这样的嗥叫。
他的嗓子肯定已经嘶裂了.以至于他的嗥叫断断续续,无法延续成声。这让两个
少年揪心死了。但是第三天的早上,他们的嗥叫声突然消失了。空气中最后那一
丝破裂的声音悠落到雪地上后,四周里一片寂静。两个少年,他们愣了一会儿,
钻出窝棚,朝井台跑去。他们跑到井台边,探头朝井下看,他们看见那匹受了伤
的公狼已经死在那里了。他是撞死的.头歪抵在井壁上.头颅粉碎,脑浆四溅。
那只冻硬了的野羊,完好无损地躺在他的身边。
两个少年,一时有点发蒙。他们不知道井下发生了一些什么。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