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踏踏实实地住了下来,每天散步,渐渐觉得单一,乏味,特别是西风古
道,一天出门三次就要经过六次,出门一次也要经过两次。他决心打一条路,哪
怕是没有路的路,反正鲁迅说得好,世界上本没有路,人走得多了也就成了路。
这天他乱走了一天,越山丘.过小溪,绕沼泽,钻荆棘,特意走了许多新
路,可是找不到家了,他吓坏了。
最后找到了西风古道,一找到这条道,他就放了心,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老 三 篇
老王与老友聚会,大家让老王唱卡拉欧开。老王翻阅了全部曲目,说是他只
会唱三个歌:《喀秋莎》、《三套车》与《太阳最红,毛主席最亲》,其他歌别说唱
了,听说也没听说过。老友们都笑他的“老三篇”太落伍了,还有的人说他是为
了树立自己的革命形象,还有的说是他这种人惧怕并懒于接受新鲜事物了。老王
说,可不早就退出历史舞台了?你还非要咱呃儿屁着凉不行吗?再就是有人说,
其实还是老王这一代人最可爱,都是理想主义者,是最后一代理想主义者,说得
老王差点没掉出热泪来。
一年后老王又与朋友们聚会,到了饭后唱歌,大家便忙着给老王找那个“老
三篇”,找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出一个,按那个号操作了一番,结果显示出来的不
是“老三篇”中任何一个歌,而是新上了流行榜排名第二的《爱得你好狠心》。
大家正在气愤和惊异,只见老王清了清喉咙随着伴乐唱道:
我爱你爱得狠,
我爱你爱得疯,
我爱你爱得死,
我爱那噔不嗍,唠不噔,
噔不嘟,啭不噔,
晰噔啷噔晰噔……
呀呼哎唉依呼唉唉!
人们大惊,有一个有冠心病史的老友当场倒地,另一个有颈椎病史的朋友当
场晕厥,其他众老友叫的叫,笑的笑,哭的哭,闹的闹,口角流涎的.屁滚尿流
的,就地十八滚的,场面极其奇异热闹。
老三篇(续一)
不可开交之际,电脑控制的卡拉欧开机突然恢复正常运转.画面上音响里出
现的是著名俄罗斯民歌《三套车》。
老王深情地唱道:
冰雪遮盖着伏尔加河,
冰河上走着三套车……
于是一切恢复正常,有冠心病的心血管已经畅通,有颈椎病的头脑不再眩
晕,流涎的擦净了口角,放屁的赶紧开窗,流尿的赶紧如厕并更换内裤……
人们问嘛事呀您老,老王答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再问:“那么爱得狠又是怎么回事?噔不嘴呢?呀呼哎唉呢?”
老王道:“天呀,你们问我有什么用呀,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啦?”
友人中的一位资深电子专家说:“恐怕是电脑病毒的发作所致。”
友人中的一位大哲学家则冷笑了一声,似有别议。
莫言
木匠和狗
钻圈的爷爷是个木匠,钻圈的爹也是个木匠。钻圈在那三问地上铺满了锯末
和刨花的厢房里长大,那是爷爷和爹工作的地方。村子里有个闲汉管大爷,经常
到这里来站。站在墙旮旯里,两条腿罗圈着,形成一个圈。袖着手,胳膊形成一
个圈。管大爷看钻圈爷爷和钻圈爹忙,眼睛不停地眨着,脸上带着笑。外边寒风
凛冽,房檐上挂着冰凌。一根冰凌断裂,落到房檐下的铁桶里,发出响亮的声
音。厢房里弥漫着烘烤木材的香气。钻圈爷爷和钻圈爹出大力,流大汗,只穿着
一件单褂子推刨子。黻——欲——歙——散发着清香的刨花,从刨子上弯曲着飞
出来,落到了地上还在弯曲,变成一个又一个圈。如果碰上了树疤,刨子的运动
就不会那样顺畅。通常是在树疤那地方顿一下,刃子发出尖锐的声响。然后将全
身的气力运到双臂上,稍退,猛进,袱地过去了,半段刨花和一些坚硬的木屑飞
出来。管大爷感叹地说:“果然是‘泥瓦匠怕沙,木匠怕树疤’啊!”
爹抬起头来瞅他一眼,爷爷连头都不抬。钻圈感到爷爷和爹都不欢迎管大
爷,但他每天都来,来了就站在墙旮旯里,站累了,就蹲下,蹲够了,再站起
来。连钻圈一个小孩子,也能感到爷爷和爹对他的冷淡,但他好像一点也觉察不
到似的。他是个饶舌的人,钻圈曾经猜想这也许就是爷爷和爹不喜欢他的原因,
但也未必,因为钻圈记得,有一段时间,管大爷没来这里站班,爷爷和爹脸上那
种落寞的表情。后来管大爷又出现在墙旮旯里,爷爷将一个用麦秸草编成的墩
子,踢到他的面前,嘴巴没有说什么,鼻子哼了一声。“来了吗?”爹问,“您可
是好久没来了。”蹲着的管大爷立即将草墩子拉过去,塞在屁股底下,嘴里也没
有说什么,但脸上却是很感激的表情。好像是为了感激爷爷的恩赐,他对钻圈
说:“贤侄,我给你讲个木匠与狗的故事吧。”
在这个故事里,那个木匠,和他的狗,与两只狼进行了殊死的搏斗,狼死
了,狗也死了,木匠没死,但受了重伤。狼的惨白的牙齿,狼的磷火一样的眼
. 9E9 .
睛,狗脖子上耸起的长毛,狗喉咙里发出的低沉的咆哮,A色的月光,黑黢黢的
松树林子,绿油油的血……诸多的印象留在钻圈的脑海里。一辈子没有消逝。
管大爷身材很高,腰板不太直溜。三角眼,尖下颌,脖子很长,有点鸟的样
子。…个很大的喉结.随着他说话上下滑动。他头上戴着一顶“三片瓦”毡帽,
样子很滑稽。提起管大爷,钻圈总是先想起这顶毡帽,然后才想起其他。这样式
的毡帽现在见不到了。管大爷作古许多年了。钻圈爷爷去世许多年了。钻圈爹已
经八十岁了。钻圈也两鬓斑白了。爹健在,钻圈不敢言老,但他感觉到自己已经
老了。钻圈把许多事情都忘记了,但管大爷讲过的那些故事和他头上那顶毡帽却
牢记在心。
管大爷用脚把眼前的锯末子和刨花往外推推.从腰里摸出烟包和烟锅,装好
烟,拣起一个刨花圈儿.抻开,往前探身.从胶锅子下面引着火,点着烟,吧嗒
吧嗒吸几口,用大拇指将烟锅里的烟末往下压压,再吸两口,两道浓浓的烟雾,
从他的鼻孔里直直地喷出来。他清清嗓子,提高了嗓门,小眼睛直盯着钻圈,亮
晶晶的,很有神采,说:“大侄子,你长大了,一定也是个好木匠。‘龙王的儿子
会凫水’嘛!”
钻圈听到爷爷咳嗽了一声。钻圈知道爷爷对爹的木匠手艺很不满意,对自
己,更不会抱什么希望。爷爷咳嗽,是表示对管大爷的恭维话的反感。
管大爷说:“五行八作中,最了不起的就是木匠。木匠都是心灵手巧的人,
你想想,能把一棵棵的树,变成桌子、板凳、风箱、门、窗、箱、柜……还有棺
材,这个世界上,谁能不死?死了谁能不用棺材?所以,谁也离不开木匠。”
爷爷冷冷地说:“一大些用草席卷出去的.也有用狗肚子装了去的。”
“那是,那是,”管大爷忙顺着爷爷的话茬儿说,“我是说个大概,大多数人
还是需要一口棺材的,当然棺材与棺材大不一样。有柏木的,有柳木的,有四寸
厚的,有半寸厚的。我将来死了。只求二叔和大弟用下脚料给钉个薄木匣子就行
了。”
“您这是说的哪里的话?”爹说.“赶明儿大哥发了财,用五寸厚的柏木板做
寿器时,别嫌我们手艺差另请高明就行了。”
“我要是发了财,”管大爷目光炯炯地说,“第一件事就是去关东买两方红松
板,请大弟和二叔去给我做。我一天三顿饭管着你们。早晨,每人一碗荷包蛋,
香油锞子尽着吃。中午和晚上,最次不济也是四个冷盘八个热碗,咱没有驼蹄熊
掌,但鸡鸭鱼肉还是有的;咱没有玉液琼浆,但二锅头老黄酒还是可以管够的。
二叔您也不用自己下手,找几个帮手来,让大弟领着头干,您在旁边给长着点眼
色就行了。做成了寿器,我要站在上边,唱一一段大戏:一马离了西凉界一一然后
放一挂八百头的鞭炮,还要大宴宾客,二叔和大弟,自然请坐上席——可是,我
这副尖嘴猴腮的模样,这辈子还能发财吗?”
“怎么不能发财?您怎么可以自己瞧不起自己呢?”爹说,“没准儿走在街一L.
就有一块像砖头那般大的金子.从天上掉下来.嘭.砸在您的头上。”
“大弟,你这是咒我死呢!”管大爷道,“寸金寸斤,砖头大的一块金子.少
说也有一百斤,砸在头上,还不得脑浆迸裂?即便运气好活着,也是个废人。这
样的财我还是不发为好.就让我这样穷下去吧。”
“其实您也不穷.”爹说.“人,不到讨饭就不要说穷。您瞧您.穿着厚厚的
棉袄,戴着八成新的毡帽,我们弯着腰出大力.您抽着烟说闲话.我们都不敢说
穷,您怎么可以说穷?”
爷爷瞪r爹一眼。说:”于活吧!”
爷爷一开口,爹就闭了嘴。场面有点僵。钻圈瞅着房檐下那些亮晶晶的冰
凌,不由地叹了一回气。
“小孩叹气,世道不济。”管大爷说,“大侄子.你不要叹气了.我给你再讲
个木匠和狗的故事吧,听完了这个故事,你就欢气了。桥头村有个木匠,姓李,
人称李大个子一~没准二叔和大弟还认识他.他也算是个有名的细木匠.跟二叔
虽然不能比,但除了二叔.也就无人能跟他相比了~我这样说大弟你可别不高
兴。”
“我是个劈柴木匠,只能干点粗拉活儿,”爹笑着说.“您尽管说。”
“李大个子早年死了女人,再也没有续弦,好多人上门给他提亲,都被他一
V1回绝。大家都猜不透他的心思。他养着一条公狗,黑狗,真黑,仿佛从墨池子
里捞上来的。都说黑狗能辟邪.但这条狗本身就邪性。去年冬天我去赶柏城集.
亲眼见到过这个狗东西,蹲在李大个子背后,两个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悠,好像
在算计什么。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