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30年中国短篇小说精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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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30年中国短篇小说精粹- 第8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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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建敏上身穿的是蓝底白花的掐腰中式褂子,下面穿的是黑色长裙,加上从
地面到门IZl起有几级台阶,建敏的身材显得很高挑,为酒家收到了不错的招牌效
果。见有人来了,建敏马上拉开门,身体前倾,脸上微微笑着,一只手做出请的
动作,说您好,谢谢光临!有人用过饭要走,建敏须及时推开门,关照人家走
好,说欢迎下次再来。这一套程序化的动作和说词都是老板教给她的,她都记住
了,运用起来也不是很难。可老板说,她的胸应该挺起来,笑得也应该自然些。
她听得出来,老板对她的表现不是很满意。她两肩后掰,试着把胸挺起来了,只
挺了一会儿,不知不觉间又收敛成原来的样子。关于笑得自然些,建敏做起来也
比较难,她对自己的笑没法作出判断,哪样儿算自然,哪样儿算不自然呢?在酒
家的洗手间里,她对着墙上的那面大镜子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笑着笑着,眼
泪就浸出来了。老板还有要求,说建敏要是描描眉,搽上口红,化点淡妆,就更
好了。建敏塌下眼皮,不说话了。
    老板是建敏的姑姑。前些年,姑姑跟着姑父在北京搞家庭装修。他们搞装修
攒下了钱,就租了临街的房子,开了这家餐馆。刚来时,建敏不愿意当门迎。虽
说站在玻璃后面,因玻璃不遮人,跟站在街边也差不多。街上的人过来过去直着
眼瞅她,她很不习惯。她又不是摆在服装商店门口的塑料模特,让人家瞅来瞅去
算什么!姑姑说,我是对你好。有的人酒喝高了,就不讲规矩,我怕你上菜时受
不了那个委屈。建敏看看那些端盘子端碗的姑娘,她们果然穿的都是短裙,大腿
露得怪吓人的。过了一段时间建敏才知道了,当门迎是有条件的,对身材、长
相,说话的音质都有一定的要求,不是谁想当便能当的。比如一帮女孩子在台上

跳舞,其中必定有一个跳得最好,被称为领舞。建敏在这个酒家服务员中的地位
就相当于领舞。也有的服务员不是这样的说法,她们说建敏长得比较能吸引人的
眼球儿。建敏不喜欢这样的说法,要么说眼睛,要么说目光,什么眼球儿不眼球
儿的。
    建敏的活儿不算重,要的不过是个站功。从上午十点到晚上十点,她都不能
坐,要一真站着。初开始,她觉得自己的腿都站硬了,脚脖子都站粗了,一天下
来,双脚沉得像是拖着两坨铁块子。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这点小苦不算什么,她
不声不响就吃下去了。把苦吃到一定时候,她的站功就练出来了,腿就不那么硬
了。于这个活儿还得长眼色。有些食客走到门Ll是犹疑的,进与不进像是处在两
可之间。建敏得看到这一点,得赶快迎出来,走下台阶,把食客的犹疑变成不再
犹疑。只要把食客迎进门,建敏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别的服务员会把食客像抓接
力棒一样接过去,食客或是坐散座,或是进雅间,都由穿短裙的服务员负责。至
于把“接力棒”带出多远,伺候到什么样的程度,就看各个服务员的本事了。
    饭菜好做客难请,这是流传在建敏老家的一句俗话。以前,建敏对这句话没
什么体会,不知道为什么要请客,客有什么难请的。自从在福来酒家当了门迎,
她才懂得这句话后面的苦辣酸甜了。这句话应该改一下,叫酒家好开客难迎。建
敏现在每天都担心来酒家吃饭的客人太少,担心酒家的客座坐不满。姑姑说的,
要是吃饭的客人太少,酒家就不赚钱,就交不起房费、电费、水费、卫生费、绿
化费,还有营业税等等。如果酒家赔了本,当老板的姑姑拿什么给她们发工资
呢!她们拿不到工资,岂不是等于白干了!在福来酒家的错对门儿,唱对台戏似
的开着另外一处酒家,透过一街两行的银杏树,建敏一探头就把对面的酒家看到
了,那个酒家规模大一些,档级也高一些,人家不是叫酒家,而是叫酒店。也是
听姑姑说的,北京的饭店酒店分七八十来个档级,高等人进高级饭店,普通人只
能进一般饭店。福来酒家大约能排到八级,撑死了能jt!EN七级。对面的楼上楼下
都有雅间并带卡拉0K的酒店恐怕能达到六级的标准。建敏注意到了,人家的门
迎不是一个,是两个,门两边一边站~个。人家穿的是粉红缎子的旗袍,上面花
是花,朵是朵,打眼得很。还有人家那种像是城里人才有的神气,都远非乡下来
的建敏所能比。建敏往对面酒店看几眼就不敢看了,每到用餐时间,出入那间酒
店的男男女女总是比较多,相比之下,来福来酒家吃饭的人恐怕还不及人家的半
数:这让建敏心里不大平衡,甚至有些懊恼。她意识到一个当门迎的责任,双倍
的责任。她想,是不是因为自己当门迎当得不好,来这边吃饭的人才这么少。一
天晚上,她趁姑姑给供在酒家的财神上完香,把她的想法跟姑姑说出来了。姑姑
说,好孩子,你当门迎当得很好。建敏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门前这条南北街道国庆节前刚翻修过,人行道加宽了,铺了彩砖,酒家门两
侧还砌了两个长方形的花池。花池是用釉里红的瓷砖砌成的,里面已填满了新

土,只是还没有种花。建敏一抬眼就把花池里的新土看到了.那些土不知从哪里
拉来的,黑油油的,绒乎乎的,土质相当不错,种花肯定不成问题。也许季节到
了秋天,不是种花的季节,好多天过去了,花池一直空着。须知农家闺女的眼里
是见不得空地的,花池空着,她心里好像也空着。娘病死后,他们家的地都是由
她和爹种,边边角角都种到。像这样两方子地,他们会种上小麦或是油菜。如果
不种小麦和油菜,也会种上大蒜和兰花豆,反正不会让地闲着。建敏问过姑姑,
花池里为啥不种花?姑姑说,她给街道办事处交过绿化费了,种花的事归街道上
管。建敏又问,街道上是不是等到明年春天才种花?姑姑说,可能吧,不管它。
    两边的花池里各有两棵保留下来的高杨树,秋风渐渐凉了,杨树叶子偶尔会
落下一片两片。杨树叶子手掌一样大,落在花池里的暄土上瓦楞着,像是轻轻呵
护着什么。建敏知道,土里什么都没种,杨树叶子自作多情而已。建敏把池子里
的细土用手攥过,土是湿润的,粘性也很好,一攥就春蚕一样在手心卧成一条。
建敏抓起一把土在鼻子前闻过,苦盈盈,甜丝丝,还有那么一点腥,是她所熟悉
的那种味道,一下子就吸进她肺腑里去了。建敏习惯按农时为土地着想,农时不
等人,这两方花池难道要空下一秋和一冬吗?花池闲着也是闲着,别人不种,她
来种点什么不行吗?这个念头一撞,建敏心里不由地腾腾跳起来,仿佛某样种子
已经种下了,并已在她心头发芽,开花。
    她打算种的是小麦。
    别人家的孩子到远方打工,父母都是为孩子包一把家乡的土,建敏的爹为建
敏包的却是小麦。爹包的小麦不是一把,而是两捧。爹找了一个塑料袋,把塑料
袋放在麦芙子上,往里装了一捧,又装了一捧。爹用麻绳把塑料袋扎了口,外面
又包了一块旧手绢。建敏没有阻拦爹,爹想包什么,就让他包什么;爹想包多
少,就让他包多少吧。爹给她准备的有一只帆布提包,提包里只装了几件换洗的
衣服,反正别的也没什么可装。爹一边把小麦往提包里放,一边对建敏说,这些
麦子都是你种出来的,啥时候想家了,你就闻闻这些麦子。建敏只点点头,没有
说话,也没有看爹。她眼里的泪不是一包,是两包,两包泪都包得满满的,她要
是一开口,眼泪就会掉下来。
    村里的男孩子女孩子早就开始外出打工了,建敏出来打工算是晚的。前两
年,爹说她年龄还小,舍不得放她出去。今年她超过了十八岁,爹说,你想出去
就出去吧,我不能把你老拴在家里。建敏对外出打工并不是很积极,她说,我要
是出去了,谁帮你种地呢?爹说,那点地我自己种得过来。她又说,那,谁给你
和我弟弟做饭呢?爹说,你放心,饿不着我和你弟弟,你一走,我自己就会做
了。不是爹撵你出去,爹也知道外面的钱不是好挣的。可你要不出去打工,不光
咱家的房子翻盖不成,恐怕连你弟弟上学的学费都成问题。那天一大早,爹送她
到镇上搭汽车,弟弟建根睡在床上还没醒。弟弟刚上小学三年级,正是贪玩贪睡

的时候。她来到床前,叫着建根,建根,我走了,你跟爹在家里好好的。她叫得
声音发颤,建根还是没醒。她把手伸进被窝里,摸了摸弟弟。弟弟的小身子瘦瘦
的,脖子里涩拉拉的,上面有不少泥皴儿。她的眼泪再也包不住,呼地流了出
来。娘死那年,弟弟才一岁多一点,是她把弟弟拉扯大的。她代替娘的职责,把
弟弟管得很严。有一次弟弟没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她打过弟弟,打得很厉害。
弟弟叫着,姐,姐,别打了!她说,你不好好学习,就得打你!她后悔不该那样
打弟弟,心疼得差点哭出声来。她对爹说,我走后,你别打我弟弟。爹说,我不
打他。好了,走吧。
    建敏和酒家的姐妹们没有别的地方住,下了班都是住在酒家,她们把酒家当
成了自己的家。有的睡折叠床,有的睡桌子,有的睡在拼起的椅子上。建敏更省
事,她在地上铺一张草席,睡在地上。有姐妹说,别睡在地上,地上凉。建敏
说,没事儿,这样省得翻身时掉在地上。姐妹们都笑了,人已经在地上了,再掉
还能往哪里掉呢!趁酒店打烊时,建敏把带来的麦子分出一半,悄悄地往花池的
土里撤。她把麦子装在口袋里,装作掏麦子时不小心,麦子自己就撒在土里了。
每撒下一小撮,她就马上用脚趋趋,踩踩,把麦子埋住。她的样子很胆怯,生怕
人家发现她在种麦子。时间差不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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