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吃的那顿饭,花了四十八块钱。餐厅给他开了一张大红色的收据,他一
直收着。没事就看看。没事就看看。
厨房里的声音单调起来。咣,咣,咣,应该是菜出锅了。女人先送上来一大
碗肉丝面,随后又用盘子盛上来一个青椒肉片,还开了一瓶半斤装的“玉液酒”,
给他满上。又在厨房里忙活了一会儿,端出一大盘香气四溢的饺子,喊着孩子过
来:
“一起吃点儿饺子。大年夜不吃饺子是不行的。”
他埋下头吃着,一句话也没有说,一会儿头上就冒出了热汽。
窗户外的暮色渐渐地靛蓝了。往外看去,被越来越紧的雪衬着,靛蓝里又现
出点儿粉白。他又点上一根烟,听着外面的车声。突突突的是活泼的“时风”牌
农用三轮车,轰轰轰的是雄壮的双斗拉煤大卡车,哒哒哒的是热闹的小四轮拖拉
机,哧哧哧的是安静的自行车。远远的,他似乎还听见有公共汽车的声音穿来,
咿咿呀呀,匆匆忙忙。
他慌慌张张结了账,拎着东西走出门,那车已经不见了——没有人在这小镇
的边缘待下去,因此它似乎也知道根本不必节制一丁点儿速度,浪费一丝丝多情
的停留。
一出来,就不好再进去了。
空中的鞭炮仍在响着。路却陷入了彻底的沉寂。他撑着伞站在路边,觉得手
脚都冰冷起来。鲜黄的伞在雪中没了鲜气儿。被雪罩着,露出斑斑点点的黄。他
踩踩踏踏,踏踏踩踩,暖意如不安分的孩子,总不会驻留太久。一股鞭炮的烟味
融在雪里,沿着空气里弥漫过来,浓浓地凝着,像是在冰箱里冻稠了。有行人过
来,总要奇怪地看他一眼,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缩着,一点一点退到挂拖把的树
前,觉得自己也渐渐地像一个拖把了。
“妈让你进去暖和。”小女孩探出头来说。女人已经为他倒好了水。炉子盖掀
开了。橙红的火苗一朵一朵绽放着。像一块圆铁开出的奇异的花。
电视上正演着绚丽而遥远的歌舞。小女孩指指点点地跟妈妈说着:
“……彭丽媛,彭丽媛……”
“……宋祖英,宋祖英……”
“……赵本山,赵本山……”
他们都盯着电视。
“这镇子上,从来就没有旅店吗?”他问。
“没有。”
“饭店怎么全都关了门?”
“都回家过年了。”
“那,你们怎么不回家呢?”
女人不做声。
“我们家就在镇上。”小女孩说。
“那你怎么不回家和爷爷奶奶一起过年呢?”
“我没有爷爷奶奶了。”
“你爸爸呢?”他问小女孩。
小女孩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指着电视说:
“潘长江,潘长江!”
小女孩渐渐地有些困乏了,眼神懈怠起来。女人从厨房打出热水,给她洗过
手脸,便让她睡去了。
“我走了。”他也站起来。女孩的睡让房子一下子大了许多。他觉得自己再也
没有理由呆在这儿了。
“不会有车了。”女人说。
他还是拎起了包。有没有车他都得走。
“就住在这里吧。”女人说。
“方便吗?”
女人没有回答,起身走向厨房。他看着她的背影,想起那些男孩子们的话:
方便得不能再方便了。
“多少钱?”
女人自顾自走着.依然没有回答他。
一会儿,女人回来了,叫他。他跟着穿过厨房,从另一个门出去,便看见一
排窄横的屋子.方位应当是两个雅间的正后面。走进去,他看见一个立柜和一道
布帘把横长的窄屋分成了两部分。里面铺着一张床,立柜挡着,布帘没拉,他看
见白花绿叶的被子上露出小女孩红艳艳的脸,像被窝里孵出了一只苹果。外面放
着一个茶几,两个沙发,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台灯、日历和闹钟——也放着一
张床,床上方贴着几张奖状:“……该同学成绩优秀,团结同学,热爱劳动……
被评为三好学生……”最新的一张,落款是新年的元月,寒假前发的。
“孩子挺出息的。”他说。
女人笑了笑。
床上什么都没有,一张光板,被褥小山一样堆在沙发上。
“我们把它抬到厅里。”女人说。
他站着。
“外间的桌子,拼拼也行。”他说。
“桌子不平。”
他们抬起床,他倒着走,她正着走。到厨房那儿,差点儿卡住。他们倒腾了
好大一会儿才勉强把它弄了出去。
女人铺好了床。才九点半,还早。他们又在炉边坐下。默默地看着电视。
“多少钱,大姐?”他突然又问。这话存在心里,到底不踏实。他得问清楚。
估摸着不会很贵。刚才吃了那么一顿饭,她才收了他十块钱。
“什么?”女人很困惑。
“住一宿。”
·345·
“算了。”女人说,“这又没什么成本。”
“可是太麻烦你了。”
“没什么。”
“店里只你一个?”
“还有几个小工。都回家过年了。”
女人的话渐渐多起来。问他是哪里人,做什么事,算了算他离家并不是很
远,怎么今天不想着法子回家。除了老家的地址是真的,其他的他都扯了谎——
他当然得扯谎。他说他在外面打工。刚回到家就和家里人闹了别扭,一气之下就
出来了。家里人个个都比他有出息,都嫌弃他是个打工的。
“年轻人,气性大呢。”她说,“多半是你错处多。大过年的.家里人说你两
句.你就让他们说两句。什么嫌弃不嫌弃的。”
“大姐,”他突然想逗逗她,“你也不大。”
“我三十一了,还不大?”
“顶多像二十五六。”
“你就别香埋人了。”女人笑着封了炉子,“睡吧。”
夜越来越深了,但是并不寂寥。鞭炮声隔着层层的墙壁,又添了几分茫远。
棉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清香,有点儿像浸了米酒,甜淡甜淡。许久没有闻过这种
清香了。他伸了伸双臂,把腿蹬得很直,一股麻酸的细流顺着全身的血管快速地
窜游到了全身,一瞬间又集合在了一个地方,让它膨胀了起来。
他屏住了呼吸。
他想女人。从来没有停止过想。监狱里的夜晚,男人们的汗臭掩不住那种腥
液的味道。他是强奸犯,是最容易成为性攻击目标的人。按规律,都知道强奸犯
定力不好,欲望猛烈。一开始,就有人想把他当女人。一天一封给他写情书,承
诺给他“政府”之外的所有保护,偷偷给他塞烟、丝袜、方便面、香皂等一些小
玩意儿,洗澡时和他凑一块,干活儿给他搭把手,吃饭时往他碗里捡肉……后
来,也有人把他当男人。对他捏着嗓子,扭着腰,飞着媚Il艮JL,有事没事都绕着
他腻腻歪歪挨挨擦擦晃晃悠悠地转几圈儿……他都拒绝了。男人的气息一靠近
他,他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他是男人。不是男人他进不了监狱。他在床上要的,
只是女人。女人和男人不一样。他为女人犯了罪。可他还是不能不想女人。
监狱四年,女朋友没有再看过他一次。这当然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他压根儿
就没存那份奢望。眼前这个女人,是他出狱后遇到的第一个,对他来说.称得上
具有真正女人意义上的女人。
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他捉摸不透。她是在可怜他吗?可她并不知道他是
· 346 ·
什么人。她想赚他的住宿费吗?可她明明说“算了”,况且,以她生意人的精明,
难道不知道和他同住一间的危险要远大于住宿费的利润吗?她看起来并不愚笨,
可做的事情却有悻于最基本的常理。他不过是个陌生的路人,她为什么要对他这
么好?好得实在有些可疑,有些不通情理。
正缺着呢。方便得不能再方便了。他叉想起那些人的话。她是兼做那种生意
的女人吧?他忽然判断。她没有男人,这是肯定的了。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支
撑一个饭店,做那一行确实是很方便的,说不好,饭店的生意和这个比起来,也
只是一个捎带。最起码,她也是个鸨头——鸨头多半自己也都做的。过年这些
天,没有什么车路过小镇,她的客人就短了。
可她看起来实在不像。当然,不像也不能说明就一定不是。在监狱里听一茬
茬的男人说女人,其中就提到过~种女人,说这种女人看起来很正经,很正常,
一点儿也不风情,甚至古板得要死,可是一到男人身下就浪成了落花流水,天上
人间。
他觉得自己浑身的火就要着了。如果她真是那种女人,她会要多少钱?他该
怎么办?做不做?就这么挺着等她喊?或者自己先喊她?女人有时候是会装装羞
的。她男人不在家,她或许早就熬坏了吧……这种小地方,肯定不会很贵。或
者,干脆不给她钱?不做白不做,白做谁不做?谅她也不敢把他怎么着。她强不
过他。她还有个女儿呢——不过,还是给她吧。她对自己不错。要不是她,今天
晚上他就成冰凌了。她也不容易。
他打定主意,如果她来找他。他就做。这回即使被人发现,也算不上犯法了
吧?顶多是个拘留,正好有地方过年了。反正回去也没人看出他的好来,他妈的
痛快一把是一把吧。
墙上的钟滴滴答答地走着,像细碎的女人的脚步。在这脚步里,女人真的起
来了。他听见她打开一道又一道门,轻轻地,来到厅里。摸索着朝他的方向走过
来,他赶紧闭上了眼。
“睡了吗?”女人问。
他没有回答。
女人在桌边停下,猫一样在抽屉里轻柔地抓翻着什么东西,似乎有一滴滴微
微的透亮的丁丁当当的金属响,仿佛雨珠落在了剑上。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她在
找什么?刀子吗?她以为他会有多少钱?血里的浪头涌上去,又落下来。他忽然
有些明白了她的小店为什么要开在小镇边缘,为什么大年夜里还会留他住宿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