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媛听了这个故事只是“嗨”了一声。麦阿贵去了多伦多以后,她喜欢在说话前用英语的“Hollo”变成汉字的“嗨”来打头,而且永远没准备变。
贾戈忽然想到也许孟媛不会来接他。昨天下午和她通话时,他知道孟媛“找到”了叶子君。叶子君正在天津渤海饭店出席一个新闻发布会。他知道孟媛是一个感情热烈、性格外向的人,可孟媛不知道叶子君是什么人。叶子君参加新闻发布会可不是冲着厂家提供的二三百块稿费或什么纪念品一类的东西,她是为急于求成的厂长制造陷阱的高手。叶子君有老虎的胆、狮子的胃和狐狸的心。孟媛如果真的和她交锋,叶子君不把她弄得谁都不认识了才怪呢。
“贾总,”范宇看出贾戈的脸色不对,这会儿也如梦初醒,小白脸上挂满了汗。“没,没事儿吧?”
“沉住气。”贾戈故意把声音放得很大,实际上也想说给左边的小姐听:“别慌,你看,只是有点雾。”
不知怎么,他挺喜欢身边这位不会系安全带的小姐。陌生的同路人,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觉。他记住了她的眼睛和迷人的笑。只是此时还不知道这是否有意义。
“唉,唉,是雾,贾总,就是雾!”范宇用白手帕擦着尖下巴上的汗。“雾会散去。雾散了就有希望。贾总,您放心吧。”
贾戈笑了笑。他放心。漂亮的女人也放心了。
范宇还是不踏实。范宇不希望是孟媛来接。孟媛在雾中是开不好车的——尽管他相信孟媛只要能看清路,车会开得比谁都快。她是个说干就干从不在乎什么的人。他希望是马达里开着卡迪拉克来。马达里在《亚太时报》时就是贾戈的司机。贾戈辞职去了深圳以后,他和马达里都没有随着去,因为贾戈身边有孟媛。范宇深信一点,就是自信他了解贾戈远比孟媛知道的多。更相信马达里是个早晚要给贾戈生事的人。马达里在报社时就是有名的“马大驴”。他有时候不明白贾戈为什么能容忍马达里在身边?仅仅是因为他在黄河考察时救过贾戈一命?贾戈坐的指挥车差点翻到沟里,是他在关键的时候一把轮打到左边,不惜首先撞到驾驶员的位置。
客舱的喇叭里传来空姐的声音。出奇的静。飞机猛地一阵抖颤,又爬向高空,整个客舱出现倾斜,明显地调转了方向。
“女士们,先生们,我非常抱歉地通知您,由于首都机场地面有雾,您乘坐的本次航班,将改到天津机场降落。”
2
徐娟轻轻按响孟媛办公室的门铃。
没有回应。
她抬起头,看着落地玻璃门上方的电子显示器,只有绿灯亮起的时候,她才可以走进这间豪华的办公室。绿灯没有亮。她迟疑了一下,又一次触动开关。绿灯还没有亮。门虚掩着,她不知该不该推门进去。她知道她即便贸然进去,孟媛也不会介意,倒不因为她是总统套房大酒店的公关部部长有什么特权,谁都知道孟媛是个不拘小节的人,特别讨厌在她看来毫无文明可言的外在形式——当然,这都是对总统套房白领层人士而言。徐娟对孟媛的敬重,不完全是年龄上的差异,她十分欣赏孟媛的那股永远真实又坦诚的性格。她二十三岁,和孟媛在一起的时候,谁都看不出她会比孟媛小七岁。孟媛天性活泼、总显得太小;自己过于矜持,倒总显得很大。也许这就是公关部长的感觉,她并非有意把自己装扮得老成。住进总统套房的人,谁都不会忘记这里有两位特别引人注目的女性,所以她和孟媛总要收到离去宾客寄来的贺卡一类的东西。
徐娟看了看表:九点整。再过一个半小时,贾戈乘坐的航班就要抵达。从这里去首都机场,马达里每次开着贾戈的专车卡迪拉克,要用一小时十分钟。她本来要离开办公室,偏偏这时从电脑屏幕上看到客房部传过来的“客人备忘录”,明天按预约将住进总统套房的客人,忽然提出要有一个“总统卫队”迎接的特殊要求。这里从来没有提供过这种服务,况且也根本没有什么“总统卫队”。可徐娟不能不认真处理这件事,因为所有的人都清楚,总统套房的宣传广告也登得明明白白: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我们做不到的。这是总统套房的规矩,也是贾戈提出的唯一不允许讨论的规矩。她现在不知怎么办才好,上哪去弄个“总统卫队”来?她对客房部经理赵志现在传过来的材料有些不快。但有一点非常清楚:明天住进总统套房的贵客已支付了十万元租金。
她不再犹豫,推开门走了进去。
孟媛没在办公室。她在休息间和浴室的门也都敞开着。徐娟想退出来,忽然看见孟媛的个人电脑没有关闭,屏幕上显示着:“黄山毛峰,10:50;天津叶女,11:10。”这无疑是孟媛在提示自己两件重要的事。黄山毛峰——肯定是要给贾戈准备的午茶,“天津叶女”,不用说,是指叶子君。也许孟媛要在这个时间给叶子君打电话?不知为什么,看到这些,她不由地叹了口气。她闻到孟媛办公室里一股檀香味在弥漫。整个办公区使用的空气清新剂,都是从美国进口,只有贾戈才喜欢这种国产的。她终于感觉到孟暖和贾戈之间,的确有那么多一致的地方,除了把工作都视为一种爱好和乐趣之外,或许还是情人——她一再听到传闻,只不过还没有亲自证实。她知道孟媛的丈夫在加拿大留学。她控制不住地想知道的是贾戈,或者再准确一点说,是不是很久以来想让贾戈知道自己?
有时候,徐娟恨自己不能从那种莫名的情绪中解脱出来。她是人民大学的高才生,十七岁走进大学时也许并非那么引人注目,二十二岁毕业时便成为众多目光研究的“校花”。她的“天赋”在大学一年级时就被“发现”,那个人就是贾戈。她有着两条修长的腿,贾戈把她推荐给一家日本公司,到北戴河录制了长袜广告,也是那时候就认识了黑田次郎,而且多少年来一直认为黑田次郎有没有把一个本质搞错:人们看电视广告时也许并未留意黑田株式会社的长筒女袜,而更欣赏广告中那两条充满魅力的腿。自从为黑田录制了那部广告,特别是她上到大学四年级的时候起,黑田一次又一次地飞到北京,也把他的驻京办事处搬了又搬,直搬到离徐娟家最近、最高档的酒店。还没毕业时她一个月只去一次黑田办事处,算是“打工”。刚刚毕业,她为了不使父亲伤心,去了黑田的办事处工作。父亲和日本人打了八年仗,也许黑田次郎的父亲在日本军国主义投降前两天战死沙场,弄不好就是父亲手下的部队击毙了该是很年轻的“老黑田”。黑田次郎那时不满十岁。他恨中国人。刚进幼儿园,老师分给他苹果时,每次都一定要问一句:“好吃不好吃?”小黑田梗着脖子说:“好吃!”“好,这是中国出的苹果,长大以后你们都到中国去。”长大以后才明白是“侵略性”教育。他不想去中国。后来之所以来了,是从东京的中国留学生中才真正了解了中国人。徐娟从未问过他是如何了解的,也许黑田次郎第一次随着日本民间亲善访华团,被父亲接见时,才懂得了他还没有说出的东西。她知道父亲特别喜欢黑田次郎,也许不仅仅是对他个人,肯定是特别关心中日百姓之间的友好关系。父亲离休以后,黑田次郎只要到北京一定要到她家探望,特别是她到了黑田办事处上班,黑田次郎抽疯般地几乎每个月都要来一次北京。就在昨天晚上,不光是对她说,竟当着父亲的面再一次提起要她去日本留学的事来。她拒绝了黑田次郎,父亲和黑田次郎都不理解。她心里明白,这一年多来他总在谈自己去日本留学,不但担保,提供全部费用,还已经在东京总部办公室为她设置好了一张办公桌。几个月前,黑田次郎邀请她去王府饭店进晚餐时,她看到黑田次郎竟然泪流满面,更明白了他真正的意图。她有点感激,也不能说一点都不喜欢他,但无论如何不可能接受他的爱——尽管她发现自己总喜欢和比自己年龄大得多的人交流,对总围在身边、无论是同学还是父亲老战友的孩子们,连多聊一会天都索然无味。也许黑田次郎的眼泪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她顾不得黑田的伤感或父亲的指责,毅然离开了办事处,拿着《北京晚报》的招聘启事来到了总统套房大酒店。她利用这次机会大大方方地走到了贾戈身边。当她把应聘申请书递给贾戈,贾戈交给她公关部部长办公室的金卡时,她禁不住流出了两行热泪。
她注意到贾戈办公室挂着一幅字:“人最困难的不是理解别人,而是发现自己。”
她明白。发现自己,这我么重要。
徐娟永远忘不了北戴河之夜,在海滩,一个尖尖的圆顶帐篷内,意外窥视到贾戈的胴体。这是一个久远的秘密。十八岁的她领略了一种莫名又无助的冲动,品味了哭泣的快慰。多少年来她一直想抓住什么,现在还没有抓住,正在走近逝去已久的梦。
她轻微地叹了口气,离开电脑台,刚要转身。突然电话铃响起来,把她吓了一跳。她看清是孟媛办公台上的无线通讯机在响。
“你好,公关部。”她拿起听筒,习惯性地话一出口就发现错了,可还没来得及纠正,就听见孟媛清脆的声音。
“嗨——阿娟,我一猜就是你,什么时候把我的屋改成你的公关部啦?”
“孟主任……”
“嗨——一阿娟,你怎么还没走?”
“我马上就要走,我找您……”
“快去吧!再不去,贾戈敢把飞机劫持到大草坪这儿来!嗨——帮我个忙,阿娟,把桌子上的茶叶放进电脑咖啡壶里面。我一时回不去。”
“是这包黄山毛峰吧?”徐娟装作没看过她的个人电脑,亲昵地说:“把黄山毛峰放进电脑咖啡壶?那成什么了?”
“鬼才知道!阿娟,贾戈就喜欢这么喝。嗨——不行,你快走吧,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