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来二百多块钱工资,说好了的计件奖金一分没有。厂长也没有。一打听,原来加工的这批出口合同抽检不合格,全打了回来。每人发了十件衬衫,或穿或卖全由了自己。
他看不出衬衫有什么毛病。因为他是干这行的,而且还出过一次国。厂长苦笑着说,我们整个被外商骗了。外商用尺子量衣袖,量什么?长或短?错。量袖长的距离该有多少针。我们的设备不行,调好针距每台机子的情况也不一样。所以抽检时不可能完全按合同规定“封样”时的标准。
吕显安明白了。不是厂长骗工人的奖金,是外商骗工厂的钱。把衬衫运到交货口岸不合格就只能原地“处理”,再拉回国内来运费都得往进赔。在塞班岛时对质量要求最严,因为生产的都是“名牌”,但还没有“严”到每一英尺该有多少针。多一针或少一针就为废品!
这是一个提示。那一天肯定是忽然间冒出一个想法。一个还比较朦胧的构想正在形成。几天几夜睡不着觉。越想越兴奋。要成立一家公司,走“边缘”地带,寻技术上的缝隙,要做得巧妙。
他辞了职。开始“学习”各种法律文件,查找所有经济纠纷的报道或案例分析。秃脑门总闪着一道光亮。聪明的头上肯定不长毛。在家憋了二个多月,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应聘了六家贸易公司。他不在乎待遇。工资高低对他来说都将视为“上学”的“奖学金”。经过十八个月的准备,他开始为自己的公司想名字。不能太土,要洋一点。国人喜欢洋名字,就跟洋人喜欢中国的土特产一样。他的公司必须有一个好名字。只有在这方面思维呆滞,大脑枯竭。年末,去过塞班相处的不错的哥几个纷纷寄来圣诞节贺卡。有一张印着“玫瑰”的贺卡令他心动。玫瑰?好。好花。白色的或紫红色的。白的让人感动,红的让人激动。带刺。好东西得到时没一个不是棘手的。正是他的公司要给未来客户的一点味道。他抓住邻居家的一个小学生,拿着贺卡请教。“rose”。啊!肉丝?真够他妈的。不行。怎么会读作“肉丝”?他可不能被吃,因为他是吃别人的。他不信“玫瑰”会是“肉丝”。又找了一个小男孩。傻了巴叽,又聪明绝顶。没有音标小学三年级的知识拼不出读音。“瑞斯”。足够了。
瑞斯公司诞生了。
凡是公司都该有个标志。不是听说,是看见的。不是规定,通通这样。他把贺卡上的“玫瑰”复印下来,印在了信封、信纸,也印在了专用“合同书”的右上角。红色的。他笑逐颜开,看着印刷精美的合同书,自己禁不住首先叫出“玫瑰合同”。
第一份“玫瑰合同”的签署,就是让老婆打回老家去。不能到青岛市,挨着方圆一百公里的县去寻。不要直眉瞪眼的做生意,只是对老乡们渗透信息:瑞斯公司正在为外国厂家寻找男裤的生产厂。第一笔合同的五万条男裤。全部返销。世界名牌。
有人上门来。许梅的舅舅。搞不清是姨舅还是表舅,反正是舅舅。舅舅来了,带着两个人。一个厂长,一个技术厂长。他是经营厂长。
“不能把这单业务给您,舅舅。”吕显安非常抱歉又非常肯定地说:“你们是县里的小服装厂。不小?两百多人?噢,是不小。那也不行,这单业务非同小可,毕竟是国际名牌嘛。”
吕显安把从市场上买来的一条名牌裤抖了抖,收起来。
“伙计,不,外甥。”舅舅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你看我这嘴,吕经理,咱们亲戚归亲戚,生意归生意。我不强迫你,你毕竟只是我们家乡的女婿,不能要求你为家乡做贡献。这样吧,你让我,还有这二位厂长看看图纸?”
“这没问题。”吕显安示意许梅把“图纸”从保险柜里拿出来。花了三百块请人照名牌裤子划的。“技术要求很严。抽烟,三位。我们凭上面的关系揽来这批定单,其实给谁做都一样。五万条可不是小数目。哪怕一条只挣十块钱加工费,也是五十万啊!哪止十块呢?”
三个厂长把“图纸”颠来倒去的看。技术厂长还戴上了老花镜。他做了三十多年的裤子,怎么也看不出这种牌子有什么特别。一条普通的裤子。就跟电影上那谁说一个普通的耳朵一样。“耳朵”不普通是因为长在一个特别人的“头上”。“裤子”不普通是因为“制造”出来的“名牌”。舅舅合算着报价,一条何止挣十块?至少二十三元,也就是说,五万条裤子的定单能赚一百一十多万!
“大外甥,我还是这么叫你吧,亲点儿。”舅舅说,而且有点急。“你和小梅是不是回家乡去看看?离我们厂不远。是请你,请你到我们厂实地考察。”
说完看了看正厂长。正厂长非常沉重的表情,递给吕显安一支烟,递烟的同时已经把打火机点着。
“显安,”许梅说话了:“你别来劲啊!这活儿,说什么也得给咱舅舅,肥水不流外人田。”
“瞧我外甥女!”舅舅脸上挂满喜悦,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道:“你别跟大外甥起急。这都是为国家的事儿。你们公司也是国家的。咱可别为这些让你们小俩口伤和气,值不得。”
“舅舅,”吕显安扶了一下眼镜:“女人在外面是半边天,回家可是一手遮天。谁让我怕老婆?别笑。说归说,笑归笑。我真得去你们厂看一看才放心。”
“欢迎!”
“欢迎!”
“欢迎!”
吕显安带着许梅几天后就去了青岛。在青岛玩够了,最大的体会是他的老婆太难看了。难看的老婆也有用。到厂里满内行地指指点点“检查”,更让舅舅折服。住了十几天后回到北京。过了三五天,舅舅又来了。
“怎么样,大外甥?”舅舅不安地笑着:“想好了吗?我们厂你也看了,有问题吗?”
“舅舅,可以跟您认真讨论了。”吕显安煞有介事地说:“为把业务给您,时间耽误了半个多月,工期已经很紧了。你把你们厂的那二位厂长也叫来,我们认真做这事。我年轻,也没经验,好好合计一下。”
那二位厂长连夜开车出发,第二天天没亮就赶到了瑞斯公司。
“当着您三位领导的面,我就有话直说,都不是外人。”吕显安把“图纸”摊在办公桌上:“技术要求您几位都明白了,我是小字辈,就不多说了。下面谈几个其他环节。第一,我们是中介方,考虑到咱们的特殊关系,本该收五万中介费,只收你们两万,希望您几位理解。”
“这没什么不理解!”舅舅说:“做的是生意嘛!你们公司不赚钱,我们反而受不得呢!往下说!”
“第二,”吕显安停顿了一下,给他们留点思考的时间。“你们要交十万元合同风险金。这单业务做完了,退给你们。如果遇到不可抗拒原因,放心,也退给你们。这就是我们之间关系的作用啦。没办法,我们就是一个法治加人情的经商特点。我给你们先带回去一千条裤子的面料……”
“大外甥,”舅舅说:“你抽烟,喝口水。”
“你们要抓紧时间按图纸要求做出来。外商抽检百分之二十,合格了。往下做。不合格就没办法了,看着到手的钱也挣不进来。”
“没问题。”舅舅看了看二位厂长,感觉到他们在点头,继续说:“我个人认为情况很清楚了,就是十万抵押金……”
“舅舅,这方面别担心。”吕显安相信已控制住了局面,长长舒出口气:“我们先签合同,而且要去公证。你们别信我个人,这年头骗子太多,但你们要相信瑞斯公司,一级法人单位,不是哪个人的。”
这样,吕显安签定了瑞斯公司的第一份“玫瑰合同”。
合同上规定了十八条技术要求。只有一条就是不能引起足够重视,也根本无法实现:从二尺九到三尺三的裤长的“针”数。绝就绝在没有具体规定,那样会吓跑任何人。是按最初提供的十条“封样”裤子作为验收标准。“舅舅”拉了一汽车纯毛面料回去。第五天就送来了精工细做的十条样裤,同时封好。不到二十天,“舅舅”亲自带着车送来了九百九十条裤子。
抽检二百条裤,有一多半的裤长“针”数与“封样”的裤子的“针”数不相符。
不合格。
“啊呀舅舅,怎么搞的嘛!”吕显安把自己弄得很急,可“急”不出汗,便用了湿毛巾擦脸,像是“急”出汗来:“这是世界名牌!按国际标准走的!您以为是咱们国家市场上的裤子呢?裆的肥瘦不一样,两条腿长一分短半毫没事!不是说了吗,人家外商对你们提供的样品检查合格,针数合格很勉强。这方面不是没标准,只是与你们的样品相一致就行了!你不明白什么是名牌吗?名牌不就名在工艺名在做工考究吗?!”
“这个这个。”舅舅真出汗了,顺脖子流。“这个这个是不可能的。我们技术厂长亲自蹲车间,吃饭都不离开。我们自己都不信我们能生产出这么讲究的裤子,只是忽略了针数问题。”
“你把我坑苦了,舅舅。”吕显安摘下眼镜,使劲地挤眼,“怎么办呀?怎么办呀?”
“大外甥儿,别急,你别急。”舅舅显露出不安,在屋里地上转了几圈:“我把厂长请来。”
二位厂长又来了。脸色大变地走进来。明白了,却是永远的不明白。掏出经过公证的合同看看,百分之百与瑞斯没责任,责任全在自己这方。
“这样吧,我他妈豁出去了!要死咱们死在一条船上!”吕显安把声音放的大大的,配合点山东人的豪爽和气概。“再拉回一千条面料!这回就是死了也得把它弄合格了!”
又一千条纯毛面料拉走。又一千条成品裤送来。又是一个无法通过的不合格。
“小梅,你别拦着,我从这楼口跳下去得了!”吕显安只是怕自己笑出来,才把脸扭向窗户说:“舅舅呀,您算把我坑苦了!瑞斯公司从来没这么栽过!”
“大外甥!大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