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件夹里,每一塑料页就有一份,厚厚的两大本。吕显安去卫生间时把它没放回文件柜里。有一多半“玫瑰合同”都经过公证。看来近三年时间瑞斯公司做过很多各类业务。他终于抓住了“仿大理石水泥砖”这个科技新成果。而且定货单位来头不小。他甚至比彭文还激动,因为是他终于为彭家庄抓到一个可以立即脱贫致富的大项目。回到县里后向从省里来挂职的科技副县长作了汇报,又亲自多少趟跑到彭家庄所属的乡政府去做工作,饭没吃过一口,烟没抽过一支,半个月累掉了好几斤肉。
彭文自是感动。彭文生活的彭家庄经济太落后。乡是县里最穷的乡,村是乡里最穷的村。彭文和彭武只兄弟二个,一个是瓦匠,一个是木匠。彭文比彭武大三岁,他十岁时就相继死了双亲,是他把弟弟拉扯大的。穷,娶不起媳妇。或者不完全是穷的娶不起媳妇,另有原因。
讲成份的时候,彭文还算是个“富农”的后代。爸在县中学当副校长,妈在县剧团唱黄梅戏。文革开始不久全家回到了彭家村,自然属于黑五类。他相信爸肯定该是“富农”的,要不肯定不可能娶来很漂亮的妈。十岁那年,爸被派到或是被押到临县交界的地方修水渠,早上刚走,乡革命委员会主任就来了。妈让他带着正发高烧的弟弟出去玩,他便抱着弟弟躲在房后窗上偷听大人说话,还抱着弟弟从窗上没挂严的缝里向屋看,革委会主任骑在了妈身上,不知做啥,便见门被撞开,却是爸回来。爸看见那人把妈欺负得哭,从桌子上抄起什么来就要打那人。爸也是火爆脾气。革委会主任一见爸手里拿的东西从妈身上下来,气势汹汹地对爸说:“住手!你要干什么?啊?你手里拿着什么?反了你了!”爸回头一看,原来是毛主席的石膏像。爸害怕了。革委会主任穿上裤子,对爸说:“我这充其量是作风问题,属人民内部矛盾。你呢?你这可是个政治问题!文革家!走!跟我走!”
爸跪在地上求饶。妈也跪在地上求情。革委会主任后来三天两头来找妈。爸从工地上再没回来。他投了河。妈也寻了爸。他一下就没了爸妈,只会哭。弟连哭都不会出声,高烧一直不退,哑巴了。他带着哑巴弟长大。他学了瓦匠,让弟学了木匠。挣了点钱,算不上是村里最穷的,可村里人都说妈是坏女人,两个孩子也好不了。认识的人谁也不会把闺女嫁他哥俩。头两年,他愣是花了三千元为弟买了个媳妇,他爱弟,所以才买。不想被寻回去,他和弟还差点蹲大狱,乡里保了下来。他感激不尽。给弟买“媳妇”的时候他也是有的,没出一个月就不见了,只留下一对红皮箱子。弟见着“媳妇”时两眼放光,可没进成洞房,也没当成“新郎”。他老记着弟看到“媳妇”时眼里那道闪亮的光。弟不会说话,他知道弟想什么。所以不给弟弄着媳妇前,他不想再娶。也娶不来。
四个月前来北京,干装修。不是街头上,而是村里一个人在北京成了一个装饰公司的装饰二队副队长。北京家家恨不得都在往墙上贴纸,往地上码塑料片,人手不够,就回村里找人。他就这么来了。去给第一家人干活,是个干部,至少也是个副科长,要不肚子也不会总腆着,眼睛总斜着,后来看到他活干得漂亮,才有了笑脸。请了兰州来的亲戚到饭馆吃饭,给副队长和他要了一斤饺子和两瓶啤酒,一盘花生米,一盘黄瓜条。这也是情份,副队长和他去吃不是为吃,指望着他给介绍点要装修的活,才挺了脸面忍着坐。副科长或什么长在另一桌上陪着一个特别难看的女人,在和兰州人谈生意。谈的心不在焉,好像主要说的是在天津码头停着三百辆拉达车。然后难看的女人BP机就响了,离桌打电话,回来时挺生气。生什么气?副科长问。原来瑞斯公司业务太多,这不,正接了一单一千多万平方米的新型建材定单,得马上走。当然不能走。副科长没说话,兰州人先说了。还是心不在焉的样子,难看的女人就走了。彭文这时才看明白,副科长和难看的女人本不是同桌吃饭,原先只是认识,听她说了拉达车才凑过去,请过来。那女人一口他的菜都没动,随便说了说拉达车,又随便说了说一千万平方米的建材之事,走了。
“嘞——我把他熊屄驴日的!”兰州人特别兴奋又特别生气,拽了副科长就走。“走!浪个一哈!”
彭文听不懂。不知道兰州话“浪个一哈”就是“出去走走”,或“玩玩”,以为副科长跟亲戚做什么业务呢。晚上回到副科长家,把不算工钱的小活做完,而后认真用毛巾沾了水擦净白瓷砖墙。在厕所里边擦边琢磨。他比村里的副队长有心计,跟那位兰州人一样,不经意听来的信息使他像兰州人一样要手舞足蹈了。他用了拖布玩了命地擦地板块,趁副科长不注意时把那难看女人名片偷装进兜里,做了一回贼。回到租的房子里怎么也安静不下来。他听清那女人说的是水泥做的新建材,他们县就不缺水泥。
他按名片的地址某天闯进瑞斯公司。难看的女人在饭桌旁见过他,也知道他是和那副科长一起进饭馆的,依然漫不经心的样子把材料同意给他。他连夜就回了合肥,坐长途车到县里,先找了经协办主任。他许多年来常走南闯北做瓦匠活儿,按城里人话说层次不高,可不能说没见过世面。况且在这次进京打工前还是村水泥厂的厂长。干了三年厂长,头几个月因太不景气才停了。经过反复琢磨,他和乡里的一个干部进京,初谈业务。第二次自己来签定合同,第三次跟经协办主任,签定两年期合同的细则,其实主要是交钱,拿图纸,取模具。
他要大干一场,他有理由大干。经协办只管“协”无力“办”的,但老主任为发展村、乡、县经济已熬白了头,又是亲自抓的立项,义不容辞地为彭文跑上跑下,说没抽过彭文一支烟是假,但的确没吃过一顿饭是真。村委会主任支持,乡政府也支持,县里听了经协办汇报也同意。可就是银行没钱,贷不出款来。于是,彭文决定走入股集资的路,要把村头已卖给一个外商的大厂房买回来,建一个大规模的“仿大理石水泥砖丫。不仅建材市场看好之故,还因为要履行合同只能这么做,全村的人几乎家家都出了钱,巴望着钱生钱。村长拿出了一万。乡长也从自家拿出了一万三。经协办主任亲朋好友地借,凑了一万五。就连科技副县长把家里仅存的七八千元钱也拿出来支持。二百多万元终于有了着落。“时运新型建材公司”成立。他从厂长变成了总经理。总经理办公室有椅子有凳子有水杯,但没有茶壶因为彭文坚决不买茶叶。他要对得起上上下下的父老乡亲。
这些,吕显安当然作梦都没想到。
他眼巴巴地望着彭文一口气干了三杯啤酒,心越发慌起来。夹菜的手有些抖。
“我佩服你。”彭文给彭武又夹了一块鱼,用大手捏出一根很小的刺,蹭在裤子上,然后接着说:“你的合同天衣无缝,我这才弄懂‘玫瑰合同’是他妈什么东西!我们请了好几位律师,都摇头,说官司可以打,但赢得把握不大。律师都这么说,我懂,就是没把握。为啥?因为你的瑞斯一点责任没有。”
“彭大哥,有话吃完饭再说。”王红夹了一筷子盘龙白鳝放进彭文的盘里:“时间还早呢,你和我们吕总慢慢聊。太晚了就不走,有您的地方住。彭大哥,这位大哥是您……?”
“我弟,哑巴。”彭文明显很亲切的看着彭武,说:“七岁的时候看见了不该看的以后愣不说话了。”
“看见什么啦?”王红笑笑,看见彭武的酒杯啤酒沫洒落,又往里倒满。“您别老怔着,喝。”
“这回,”彭文拿起彭武的酒杯递到他的手里,看着王红大声说:“差点让瑞斯给逼的要说话!可说什么?你们北京话怎么讲?没的说!”
“彭大哥真逗。”王红甩了甩湿淋淋的头发,端起自己的杯示意着彭文:“来,干了。”
“逗?”彭文刚把白鳝放嘴里,马上吐出来,瞪着眼说:“我逗?我有心思跟你们逗?真气我!”
彭文说着把筷子重重地搁下,握着杯一仰脖咕咚咕咚地干了。彭武学着他的姿势,也是把杯握在手里,先张了嘴仰着脖子往里倒。没喝过,咽不下去,又呛了嗓子,满嘴的一口啤酒喷了出来,正好喷在对面吕显安的脸上。
彭文见状哈哈大笑起来。彭武用大手抹了一下嘴。吕显安在用餐巾擦脸时向王红使了个眼色。他知道自己不能离开,王红明白他的意思,该打电话报警,先把这两位大汉弄出去再说。她和瘦小孤单的吕显安没法惹这哥俩儿。她站起身,随着彭文笑着,接过吕显安手里的餐巾,佯作要去洗洗走向浴室。彭文也给彭武使了个眼色。彭武站起身来,紧跟在王红身后。
“哎,这位大哥,你别进来。”王红回头笑笑,“我洗毛巾,还要……方便一下。”
“让他进去吧,不碍事。”彭文自己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耳根和脖子都喝红了。“你怕什么呀?”
“你?!”王红有些羞怒,但立即压了下去,脸上又挂着笑,说:“彭大哥,我要上厕所,别让你弟弟跟着。”
“你就在这儿尿吧,里边外边都一样!”彭文没有调戏的意思,表情非常认真:“别跟我打小九九。你们俩心里没鬼怕我们做啥?这地方我来过,也听你说过,老潘也跟我讲过。”
王红终于明白她和吕显安遇到了麻烦。没必要害怕。她得再想个办法,不能硬来。彭文在她身后很近,满嘴臭味。她转回身,把毛巾在手里转着圈,表现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样,走回来。
“哟,彭大哥,”王红笑眯眯地说:“瞧您这话怎么说?我不去了,哪儿都不去,反正睡一天了,就陪您聊。三天三夜都没事。吕哥,给彭哥再满上。要不打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