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彭大哥,”王红笑眯眯地说:“瞧您这话怎么说?我不去了,哪儿都不去,反正睡一天了,就陪您聊。三天三夜都没事。吕哥,给彭哥再满上。要不打个电话让餐厅再送点菜来?”
“不用!”彭文站起来,走到不远处会客区的电话机旁,把电话线一扯就弄断了“别让人吵咱们,我得跟你们讲讲我的故事。彭武?”
彭武看一眼彭文的眼神也明白意思,把王红向这边推了一下,进了浴室很快把电话机拿出来。他也把电话线给拽断了。
“你们干嘛呀?”王红笑笑,向餐车这边走着,忽然向门口猛跑,却被彭武一把拽住,扯下了她的棉睡袍,光溜溜地站在那儿。她终于心慌,眼睛一热:“别……”
“哭什么?”彭文看见彭武的眼中冒出两道奇光,笑笑:“彭武,让人家穿上。过来,咱们边吃边说。我说到哪儿了?”
50
十点整。
晚餐已进行三个小时。气氛依然沉闷。贾戈看了看悠扬作响的石英钟。他厌恶十点的钟声。他希望时间能够凝固。飞往东京的班机明天早晨八点十分起飞。或许,该让徐娟回家了。
他期冀着一点欢快。不敢看徐娟的眼睛。徐娟的眼睛让他难受。刺痛他的灵魂。灵魂肯定是有形的,物质的。不能让徐娟浸着流不出的泪离开。要说点什么才好。该有一个故事,或一个调节令人压抑的气氛又使人难以忘怀的话题。
没有。肯定该有的。想不起来。眼前的“故事”就是赵志闷头喝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他不知道赵志有如此酒量,但必须相信。一瓶人头马。不同中国的酒,后劲足。第二瓶已经打开。他不安地看了徐娟一眼。
徐娟也望着他,坐得相隔很近,却有着一种陌生的遥远感。只有三个人。三个人距离不等,心境也是不同。唯一相同的是都不愿把自己的痛苦表露出来。实际上每个人都用沉默寡语的方式影响着别人,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在即将离别的时候,都以为在想着未来,说着关于今后的话,实际上内心里都愿意回味过去。无论是过的去的过去还是过不去的过去。这时候的回忆都变得非常美好。都如此值得留恋。也都显得令人忧郁。
贾戈终于明白,为什么孟媛还是决定不参加为徐娟举行的告别晚餐,而愿意明天一早五点前赶来再为徐娟送行。他知道孟媛会哭的。她从不掩饰自己的真实。孟媛在这时候一定很脆弱,不会像他那样把什么东西积郁在心。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最使人痛苦。女人喜欢把问题挂在脸上,无论是眼泪还是微笑。“我给你们出道题啊。”贾戈说,头发蒙。明显作出一点打趣的样子,希望别人相信他是欢快的。说:“有一个人住在十三层楼。每天早晨坐电梯到一层,可下班回来时只坐到五层就下来,然后爬到十三层楼的家。你们说,为什么?”
没有反应。肯定与气氛不符,跟徐娟告别晚餐也无关。贾戈自己都不明白为何弄出这么个不伦不类的话题。人头马开始显出它的后劲威力。
“锻……锻炼。”赵志说。他一直在强迫自己说点什么,只是找不到话题。当然有话题,只是不能说,不想说。哈佛大学的高材生,一米八多的英俊潇洒个头,会败在一个小小的黑田次郎手下?酒有点多,舌头发硬。“美……美国人有……这样的!天天爬……爬楼梯锻炼。还比……比赛。”
“不对!赵志。阿娟,你,猜猜看?”
“我猜?”徐娟的长发有一半飘落在胸前,正用手下意识地抚弄着。笑笑说:“如果不是赵经理猜的锻炼身体,就是五层楼有他想看的东西。下班回来的时候才有充裕时间,所以每天都只坐到五楼。”
“不……不对!”贾戈笑笑。一个没有意思的题猜起来倒十分有趣,这就是中国文化人的复杂。他想把结果说出来,只是一想到结果禁不住先是一阵傻乐。“这个人的个子太矮,够……不着十三层楼的电钮,所以只……能坐到五层,每……次还得蹦起来才行。”
有点被愚弄的感觉。并无恶意,贾戈自己却笑的不成样子。徐娟被影响,实际上没注意贾戈,而是看着赵志脸上奇怪的表情,也笑了。她原以为今天只想哭的。赵志的笑变成哈哈的。他从来没有这么笑跟从来没有这么喝一样,都令徐娟惊异。赵志越发笑的控制不住,或许酒精麻醉了他的中枢神经。是抖动身子的笑,差点从沙发上折下去。
“我也给……你们出……出道题!”赵志有些摇晃地想站起来,然后就以为自己站起来了,两只脚在蹬着。低头看了看,脚凉嗖嗖的,原来是鞋甩出去了。“贾……贾戈,把……鞋给我拿过来!玩……我鞋干什么?”
“你,快出题吧!”贾戈挺开心又难过地望着赵志,而后弯下腰把赵志的鞋拿起来。没有递过去,在空中举着,看着徐娟说:“他……冤枉我?我没动……是不是?”
徐娟轻轻地叹口气。这情景让她受不了。不想回家,也不忍再看。中午看见贾戈在农贸市场上的行为,也许就决定不回家了。她只想一个人和贾戈好好坐一个晚上。六点半时黑田次郎有过一个电话来,想让她去民族饭店。黑田次郎坦率得让她发窘,想搂住已经属于他的妻子,要在她“最好”时期种下一个新生命。黑田次郎已经四十岁,在与她婚前体检时知道她刚有过女人的事,那么这几天是最好的受孕期。黑田次郎不是暗示而是直截了当告诉了她。昨天中午就这样说。她气恼地挂断电话。告别在京的最后一夜,她只想和贾戈在一起,或许在离别时讲她十六岁的梦。或许什么都不会告诉他,只愿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赵志把鞋从贾戈手中抢过来。两个完全失态的男人。赵志的脸上还挂着笑,只不过开始多了点苦涩。徐娟看不懂这张脸一次也不曾懂过。
“你……你们说,日本人……为什么没有叫大郎的?”赵志心醉神醉话也醉,摇着头酒话连篇:“黑田次郎为什么叫次郎?告……告诉你们吧!武大郎当年没……没被西门庆所杀,带着潘金莲跑……跑到东瀛,生……生了一堆儿子。所……所以后人们都不敢叫大郎,只能叫二……二郎或者三郎次郎的。徐部长不是学……学日语了吗?没发现日……日本字跟汉字差不多?只是又缺胳膊……又少腿的,因为武……武大郎没文化,记住的字……也不多,所以把汉字的……一撇一捺也全当了字教人的!一代一代传……下来。黑田次郎……就那么回事!贾戈我说的没错吧?”
绝对没有想到。贾戈发现他干了一件最后悔的事。他讲的笑话引来了赵志这么一个让人痛心的故事。赵志说完,两只眼睛流出了眼泪。贾戈不知如何是好,只觉得头更是犯晕,不安地看了徐娟一眼。
徐娟看着赵志。久久地看着,然后忽然把手捂在脸上,哭了。
“赵……赵志,”贾戈站起身,脚像踩了棉花地,拉住赵志的胳膊:“你……喝醉了。咱们别……胡说八道了,我……送你回去。”
“没……没醉!”赵志似晕似醒,迷迷乎乎地站起来,终于看明白徐娟手指缝里流出的不是酒,而是泪。“对……对不起,一个兜里装着美国绿卡的……美国民工向……向你……道歉!贾戈给我挖了……个沟。我先……先走了。我赠送你一句你……你的话:沟沟坎坎使人长……长大,哭哭笑笑沐……沐浴人生。”
徐娟站起来,走上前用双手拢住两个男人。
“我……爱你们!”徐娟说,泪流不止,脸色通红。她的目光从赵志脸上移向贾戈,“我爱你……们。”
贾戈使劲地眨了眨眼。似乎明白了。赵志没能收下徐娟这句话,从贾戈身上往下滑。贾戈强挣着想抱住他,自己实际上也站不住,身体一歪倒在沙发上。贾戈躺倒的时候似乎仍不忍心让赵志摔倒,手还拥着他的肩。赵志砸向贾戈的时候张开口狂吐,全喷在了贾戈的衣服上,然后脑袋一歪,躺在了地毯上,意识已经完全混浊,顷刻间呼呼睡去。贾戈笑了,把脚试了两次抬到沙发上,感到很舒服。望着天花板上的灯,像是满天的星星。星星越来越暗,然后慢慢地消失了……
51
总统套房。大睡房的落地钟敲了三声。
清晨三点。初冬里最黑暗的时刻。空调被彭文开到最大,热。吕显安却抑不住地浑身哆嗦,听完了彭文啰哩啰嗦道出的故事。他的手和脚,被一根细细的麻绳捆住。常用于枪毙犯人的那种麻绳,彭文从军大衣里掏出来的。吕显安几乎一点没有——或者也不可能有什么力气反抗,彭武像捆做椅子的木料似的三绕两绕就把他绑得结结实实。没有戳在墙边,吕显安的腿站不住,所以平撂在大睡房里的菲律宾木板地上。彭文在叙述的时候几次看到吕显安躺着听,未免有点过于享受,时不时地踢他一脚,以证明任何享受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我真的没想到,”吕显安沮丧地望着彭文,脸色惨白,额角挂着冷汗。“你怎么会去集资二百多万?”
“得了呗!你没想到的多了!”彭文坐在大睡房中一把古典式的舒适椅子上,在自设的“法庭”中还没有对吕显安做出最后的宣判。他喜欢折磨吕显安的过程。因为几个月来是被他这么折磨的。“合同定的是多少?一千万平方米!把彭家村能动的人都纠集起来,得干五年。你让我两年干完!我们是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给钱干活的人!我们外经办的老主任让他的老岳父都出来了!赚多少?六千万!你奶奶的!全赚在纸上!我操你的玫瑰合同他妈!”
“老哥,帮我松松绳子。”吕显安喜欢他骂。他骂人的时候火气从嘴上冒出来,不附带许多脚的动作。怕他笑。他笑的时候一定会狠踹他。小时候看样板戏还不信座山雕,以为是人编造的,不怕叫,就怕笑。世界上真他妈的有,就在眼前。“瞧我这德行,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