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很深刻的人物;她具有把来访者的不同年龄和不同魅力生动地表现出来的本领;这时她的表情说明等着我的是一位重要人物,而雷克斯的外表确实似乎证明了这一点,我看到他正穿着件旅行大衣,把那扇俯瞰塞纳河的窗户堵得个严严实实。
“喂,”我说,“喂。”
“我今天上午来的。他们告诉了我你经常吃午饭的地方,可是我在那里找不到你。你见到了他吗?”
我不必去问他是谁。“这么说,他也跟你不辞而别啦?”
“我们是昨天晚上到这儿的,准备今天去苏黎世。吃完了晚饭我就把他留在洛蒂旅馆,因为他说他累了,所以我就顺便去了旅游俱乐部去玩纸牌。”
我注意到,即使是对我,他也在道歉,好像在排演一下他这番经历,准备到别处去讲。“因为他说他累了,”这说法倒是不错。可是我怎么也不能想象雷克斯会让一个半醉的孩子打搅他玩纸牌。
“这么说你回去时,发现他已经不在了?”
“根本不是的。要是那样倒好了。我回去时看见他正坐着等我。我在旅游俱乐部手气好极了,足足赚了一口袋钱。塞巴斯蒂安趁我睡觉的时候把钱全部卷走了。他给我留下的唯一东西,就是插在镜子边上的两张去苏黎世的头等车票。有将近三百镑呢,真该死!”
“而现在他几乎什么地方都可能去啦!”
“什么地方都可能去。你没有趁机把他藏起来吧?”
“没有。我和那个家庭的关系已经完啦。”
“我想我的关系可刚刚开始呢。”雷克斯说,“喂,我还有好多话要讲呢,我答应了旅游俱乐部的一个家伙,今天下午再给他一个报仇的机会。你可以和我吃饭去吗?”
“可以。在什么地方?”
“我一般是去西罗餐厅。”
“为什么不去贝亚尔德餐厅呢?”
“没听说过。你知道我请客。”
“我知道你请客。那让我叫菜吧。”
“呃,就这样。那个餐厅在什么地方?”我给他写下了地址。“是不是可以看到当地生活的那种地方?”
“是的,可以这么说。”
“好啦,那可是很好的生活体验。叫些好菜。”
“我正是这个意思。”
我比雷克斯早二十分钟到那儿。如果我不得不同他消磨一个晚上的话,那无论如何也要照我的意思来过。那顿饭我记得很清楚——酸模汤,一份十分简单用白葡萄酒调味汁烹调出来的鲽鱼,八宝子鸡,一份柠檬蛋奶酥。到了最后一刻,由于我生怕雷克斯认为这顿饭菜过于简单,我又加要了鱼子酱。至于葡萄酒,我叫他给我来了一瓶一九○六年的蒙特拉谢葡萄酒,这种酒正是最醇美的时候,接着作为晚餐主菜的,是一只鸭子,还有一九○四年贝兹产的葡萄酒。
那时法国的生活是很便宜的;按照当时规定的兑换率,我的津贴可以派上很多用场,所以我的日子过得并不紧。可是,像这么吃一顿饭还是十分难得的,当他最后来到,以一种不屑一顾的派头把帽子和外套递给侍者时,我对雷克斯很有好感。他带着怀疑的神色向这个昏暗的小地方打量了一下,似乎希望看到流氓阿飞,或者看到一伙正在喝酒的学生。他看到的却是四个胡须底下掖着餐巾的参议员正在一声不响地吃饭。我都可以想象到以后他会怎么跟他的商界朋友说:“……我认识一位很有意思的家伙,那是住在巴黎的一位艺术学生;他把我带到一家很古怪的小饭馆——是那种你经过时也不会瞥上一眼的地方——在那个地方我可吃到了平生吃过的最棒的菜肴。那儿还有六七个参议员呢,这就是说这确是个正经地方,不过价钱也不便宜。”
“有塞巴斯蒂安的影子吗?”他问道。
“不会有的,”我说,“除非到他需要钱的时候。”
“这也太过分了,就这样溜掉了。我很希望,如果我把他的事办好了,我在别的方面能得些好处。”
他显然希望谈谈他自己的事情。我心里想,他的事情可以等一等,等到吃饱了有耐心听的时候,等到喝那瓶科涅克产白兰地酒的时候;他的事情可以等到精神疲惫、只能心不在焉听别人讲话的时刻;正在这热烈的时候,那个餐厅侍者总管把薄饼在平底盘子里翻转过来,在暗处有两个打下手的正准备着把薄饼再压一压,这时我们谈到了我自己。
“你在布赖兹赫德住的时间长吗?我走了以后他们提到过我的名字吗?”
“提到你的名字?我都听腻了,老弟。侯爵夫人把你叫做‘坏心眼’的人。她夸张得很厉害,我推测她指的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吧。”
“‘无情无义的恶作剧’以及‘极其残酷’这一类的话吧。”
“够狠的话啦。”
“人们怎么说你关系都不大,除非他们管你叫鸽肉馅饼,还要把你吃掉。”
“嗯?”
“这是句俗话。”
“啊。”鲜奶油和黄油搅拌在一起,搅得溢了出来,再把鱼子酱中的每一个淡灰蓝色的鱼子从鱼子酱中剥出来,再盖上白的和金黄色的薄饼。
“我喜欢在我的鱼子酱里加上一些洋葱泥,”雷克斯说,“一个行家告诉过我洋葱泥能提味道。”
“先尝尝没有葱泥的吧,”我说,“跟我再讲讲关于我的消息。”
“好吧,当然可以。那个格里纳克,管他叫什么呢——就是那个下贱的大学教师——他可是摔了一个大筋斗。大家都拍手称快。你走了以后他只得宠了一两天。不用怀疑,唆使那位老太太把你撵走的就是他。他对我们总是盛气凌人,到头来朱莉娅忍无可忍,于是就请他开路了。”
“是朱莉娅干的?”
“对啦,他开始管起我们的闲事来了,你知道。朱莉娅发现他是个江湖骗子,一天下午塞巴斯蒂安喝醉了——他差不多什么时候都要喝得大醉——于是她就从他那儿知道了大旅行的全部秘密。这一来桑格拉斯先生的末日就到了。这件事以后,侯爵夫人开始觉得她对你可能有些粗暴。”
“和科迪莉娅吵架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可轰动极了。那个小丫头是个活生生的奇人——她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给塞巴斯蒂安弄了一个星期的酒喝。我们怎么也想不出来他是从哪弄到酒的。那正是侯爵夫人身体最后垮台的时候。”
吃完了油腻的薄饼,这道汤很可口——又热、又清淡、又苦、泡沫又多。
“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查尔斯,这件事马奇梅因夫人没有向任何人泄露过。她病得非常厉害,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乔治·安斯特鲁瑟在秋天给她看过,估计会再活两年。”
“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这件事我是听来的。就冲她家现在这个样子,我看她连一年也活不了。我恰巧认识一个给她看病的维也纳医生。这人曾经妙手回春,把索尼亚·班弗夏尔给治好了,可当时所有的人包括安斯特鲁瑟都认为她没救了。不过马奇梅因夫人却不愿意去治疗。我觉得这多少是受到她那个愚蠢的宗教的影响,不在乎肉体怎么样嘛。”
鲽鱼太平常了,引不起人的兴趣,所以雷克斯就没有理会它,我们吃的时候伴着压榨的音乐——嚼骨头时嘎吱嘎吱的声音,吸吮血和骨髓时的滴哒滴哒声,还有餐匙往面包片上涂油时的啪嗒啪嗒声。大约沉默了有一刻钟,我喝着第一杯贝兹产的葡萄酒,而雷克斯吸着他的第一支香烟。他靠在椅子上,往桌子上方吐出一团烟雾,然后说道:“你知道,这儿的饭菜还不坏;应该有人把这个地方接收过来,赚一番大钱。”
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说起马奇梅因家的事了。
“我还要再告诉你一件事——如果他们再不留神的话,他们家的财政很快就会出现巨大的亏空。”
“我还以为他们阔得不得了呢。”
“嗨,就把钱死放在那儿那种做法来说,他们是阔气的。这种人家比起他们在一九一四年的情况可就没那么阔喽,看来弗莱特家的人还没有认识到这一点哩。我估计那些负责处理他们家的事务的律师发现很方便的办法就是把他们想要的现金付给他们,别向他们提出什么问题。看看他们生活的方式吧——布赖兹赫德庄园和马奇梅因公馆都煊赫一时,成群的猎狐犬,地租也不提高,任何人都不解雇,十几个老用人都不知道他妈的干些什么,这些人还要靠别的用人来伺候,除了这些,那个老家伙竟又在国外建了一所公馆——公馆的规模也很大。你知道他们在银行透支了多少钱吗?”
“我当然不知道。”
“在伦敦足足透支了十万镑呢。我不知道他们在别的地方还欠了多少。噢,你知道,对于他们这样不会运用资金赚钱的人,这可真是笔大亏空。去年十一月亏空了九万八千镑呢。这些都是我听来的。”
我想这些都是他听来的:致命的病和债务。
我很喜欢喝勃艮第酒。它似乎可以令人感到这个世界比雷克斯所知道的更古老,更美,也会令人感到人类通过长时间的苦难学到了另外一种智慧,不同于雷克斯的智慧。后来我偶然又喝到过一次同样的勃艮第酒,那是在战争爆发头一年的秋天,在圣詹姆斯大街和我的葡萄酒商一起吃午饭的时候;中间隔了许多年,这种酒的味道已经变得柔和了,酒力减弱了,可是它仍然以它纯正、地道的声音诉说它的盛年风采,诉说同样的希望和语言。
“我倒不是说他们一贫如洗;那个老家伙一年能够支付三万多镑款项,可是一场恐慌马上就会临头,上流阶级一旦遇到经济恐慌,他们首先想到的往往是削减姑娘们的费用,我可希望在经济恐慌前头把结婚时分给我和我妻子的财产这件小事办妥了。”
我们根本还没有到喝科涅克酒的时候,就已经谈到了他的事情。二十分钟以后,我应该已经准备好了听他要告诉我的话。我心里尽量不理会他,只是专心吃着面前的东西,可是这时有几句话破坏我的快乐,使我回想起雷克斯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