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地重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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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地重游- 第5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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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可怕啊,”朱莉娅有一次说道,“想想你怎么把塞巴斯蒂安完全忘记了。” 

“他是一个‘序幕’。” 

“这是你在那场暴风雨中说过的话。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想,也许我也不过是个‘序幕’罢了。” 

“也许,”我想,同时她的话还在我们之间的空气中飘荡,就像烟草的一缕青烟——一个将要像一缕青烟一样变淡、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念头——“也许我们的全部爱情只是些暗示和象征罢了;这是涂写在门柱上和前面已经有人走过的疲倦的路上随便涂写的文字罢了;也许你和我是典型的人物,那时落在我俩中间的哀伤是由于我们在寻求中感到失望而产生的,每人都在努力你追我赶,不时瞥见对方的影子,而那影子总是在我们前面一两步就拐过了街角。” 

我没有忘掉塞巴斯蒂安。他在朱莉娅身上每天都和我在一起,或者毋宁说,在遥远的田园牧歌式的日子里,我在他身上认识了朱莉娅。 

“对一个姑娘来说,这是一种冷冰冰的安慰。”当我试着解释时她说道,“我怎么能知道我不会突然变成另外一个人呢?这道是个糊弄人的好方法。” 

我没有忘掉塞巴斯蒂安;这所房子的每一块石头都勾引起对他的回忆,听到科迪莉娅说起她在一个月以前看到了他本人的时候,萦绕在我脑中的全都是我这位失踪的朋友。当我们离开育婴室的时候,我说道:“我要听听关于塞巴斯蒂安的全部情况。” 

“明天吧。说起来话长呢。” 

到第二天,我们在寒风呼啸的园林里散步时,她告诉我说: 

“当时我听说他快要死了。”她说道,“这是布尔戈斯一位刚从北非来的新闻记者告诉我的。说那儿有个穷困潦倒的人,叫弗莱特,大家都说是一位英国勋爵,神父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快饿死了,于是就把他收留在迦太基附近一家修道院里了。我就这样听到这个消息的。当时我知道这个消息不可能十分准确——尽管我们为塞巴斯蒂安做的事很有限,可是他起码有寄给他的钱吧——可是我还是立刻动身了。 

“说起来简单。我先去了领事馆,他们对他的情况很清楚。他正在传教神父总部的医院里。按照领事的说法,塞巴斯蒂安是某一天坐着一辆从阿尔及尔开来的公共汽车到突尼斯来的,后来他请求雇佣他当一名教会的杂役僧侣。神父们看了他一眼,就拒绝了。后来他又开始喝酒。他住在阿拉伯人居住区边上的一家小客店里。后来我去看了看那地方,那是个酒吧间,上边有几间住房,由一个希腊人经营,里面散发着热油、大蒜、走了味的葡萄酒和旧衣服的气味。一些希腊小商人到这地方来,玩玩西洋跳棋,听听收音机。他在那儿住了一个月,喝的是希腊艾酒,还不时出去溜达,他们都不知道他去的地方,回来后又喝开酒了。人们怕他会出事,有时候就在后面尾随他,可是他只是到教堂去,再不就是搭辆汽车去城外的修道院。那里的人全都喜欢他。不管他到了什么地方,也不管他的境遇如何,他总是挺招人喜欢的。他身上招人喜欢的东西是永远不会失掉的。你们真该听听那个旅馆老板和他一家人是怎样谈到他的,他们一个劲儿地流眼泪;那些人分明是到处抢劫了他,不过他们倒也照看他,想方设法让他吃上饭。可是让他们吃惊不小的是,他不愿吃饭;而且他随身带着那么些钱,却那么瘦。当我们用很特别的发育谈着话的时候,又进来几个住在这地方的人;他们说的情形全都一样。多么好的人呀,他们说,看到他这么潦倒他们都十分难过。由于让他落到了这步田地,他们对他的家庭很有恶感。他们说,他们的人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我相信他们说得很对。 

“无论如何,这是以后的事情了。从领事馆出来,我径直去那所修道院,见到了院长。他是一个严峻的丹麦老头,在中非洲待了五十年。他对我讲了他了解的那一部分情况;塞巴斯蒂安如何被发现的,像领事说的一样,他蓄着胡须,拿着小提箱,要求收留下来当一名打杂的僧侣。‘他诚恳极了,’那位院长说”——科迪莉娅模仿着他那奇怪的腔调;我记得她上学的时候就有一种模仿的本领——“‘请不要以为这里面有什么可疑的地方——他的神智完全正常,而且也十分诚恳。’他希望到未开垦的丛林中去,走得越远越好,到最单纯的人们当中去,到吃人生番中去。院长说道:‘我们的教区里可没有吃人生番啊。’他说,好吧,俾格米人就行,或者只是河边的原始村落,再不就是麻风病人住的地方,麻风病人是他求之不得的了。院长说:‘我们倒是有不少麻风病人,可是他们全住在有医生和修女的居留地里,那里一切都是井井有条的。’他又想想,然后说也许他所希望的并不是麻风病人,是不是有一座靠着河边的小教堂——你看,他总是要一条河——当神父走了以后,这座教堂可以由他来照管。院长说:‘不错,像这样的教堂倒是有的。现在你给我讲讲你自己的情况吧。’‘咳,我是微不足道的。’他说道。‘我们看出他是个怪人,’”科迪莉娅又模仿起院长的调子来,“‘他是个怪人,不过倒是十分诚恳。’院长给他讲入院以前要经过一个见习期和训练时期,然后又说,‘你不算年轻了。我看你身子骨也不太壮实。’他说道:‘不,我可不想受训练。我想干那种需要训练的事情。’院长说:‘我的朋友,你自己倒是需要一位传教士来管你,’他说:‘是的,当然啰。’于是院长把他打发走了。 

“第二天他又回来了。他又喝了酒。他说他已经决定当一个见习修道士,并且愿意接受训练。‘好啦,’院长说,‘有些事情是去丛林里工作的人不许做的。其中一项就是喝酒。喝酒虽然不是最糟糕的事,但却是很致命的。我又把他打发走了。’以后每个星期他都要来两三次,总是喝得醉醺醺的,以至后来院长吩咐门房不许他再进来。我说:‘噢,亲爱的,恐怕他让你很厌烦吧,’当然啦,这是那种地方的人不会理解的事情。那位院长只是说:‘除了为他祈祷外,我认为我对他再也没有办法帮助了。’院长是一个非常圣洁的老人,并且在别人身上也看得出圣洁来。” 

“圣洁吗?” 

“是啊,查尔斯,这就是你们必须理解塞巴斯蒂安的道理。 

“嗯,最后有一天他们发现塞巴斯蒂安躺在大门外不省人事,原来他步行出去——平常他总是搭一辆汽车——后来就摔倒了,在那儿躺了一夜。起初他们还以为他不过是又喝醉了;后来他们才明白原来他病得十分厉害,这样他们就把他送进医院里,打那以后他就一直待在那儿了。 

“我陪着他待了半个月,直到他度过了病情最严重的时期。他的样子很可怕,说不上有多大岁数,头顶秃得厉害,胡须蓬乱,不过他的举止还像平时那样亲切可爱。他们让他住一个单间;这房间比修道士的秘室只强一点儿,一张床,一个十字架,四周是白墙壁。最初他连话都不能多说,看到我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后来他感到奇怪了,但不愿多说话,直到我要离开的时候,他才把他的遭遇全都告诉我了。他讲的几乎大部分都是关于他的德国朋友库尔特的事。对啦,你见到过库尔特,看来你也明白一切了。库尔特这人的事听起来让人很厌恶,不过只要塞巴斯蒂安有他照看,倒是很愉快的。他告诉我,当他和库尔特住在一起时,他几乎一度戒了酒。库尔特有病,还带着治不好的伤。塞巴斯蒂安照看他脱离苦难。后来库尔特的身体好了,他们就去了希腊。你知道当德国人到了一个古雅的国家时,他就会发现一种正派的感觉。这种情形似乎也在库尔特身上发生了作用。塞巴斯蒂安说库尔特在雅典变得非常通人情。后来他给送进监狱;我不十分了解是什么原因;显然不完全是他的过错——是同一个军官吵了架。他一旦被拘留起来,德国当局就抓住他了。当时德国当局正在围捕国外的侨民,让他们都参加纳粹组织。库尔特不愿意离开希腊,而希腊人却不需要他,于是他和一大群流氓一起被直接从监狱押上一只德国船,运回德国去了。 

“塞巴斯蒂安寻找他,寻了一年也没有见踪影。后来他终于在一个外省城市里追查到他,这时他已经穿上纳粹冲锋队员的服装。起初,他不愿和塞巴斯蒂安有什么往来,后来却滔滔不绝地讲起德国官方的术语来,什么复兴祖国啦,他属于他的祖国啦,什么在他那种族的生活里可以充分发挥自己的才能啦。其实这不过是些表面文章。塞巴斯蒂安六年对他的影响毕竟比希特勒一年对他影响要大;最后,他丢弃了这些表面的话,承认他恨德国,想逃出去。我不知道他想离开的原因在多大程度上是由于贪图安闲的生活;依赖塞巴斯蒂安过日子,在地中海游泳,在咖啡馆里闲坐,让人把他的皮鞋擦得锃亮。塞巴斯蒂安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在雅典就已经开始成熟了。也许塞巴斯蒂安说得对。不管怎样,他决定逃跑。可是他的决定并没有实现。不管他做什么,总是要倒大霉,塞巴斯蒂安说。他们抓住了库尔特,把他投进集中营。塞巴斯蒂安无法接近他,也得不到关于他的一点儿消息;甚至连他给关在哪一个集中营他都听不出来;他在德国游荡了快一年,又喝开了酒,后来有一天在他喝醉的时候,交上了一位朋友,恰好这个人是刚从库尔特曾经待过的集中营里出来的,这才知道库尔特在第一个星期就在他的牢房里自缢死了。 

“这样塞巴斯蒂安的欧洲之行就结束了。他又回到摩洛哥,他在那里一度过得很快活,他沿地中海岸坐着船停停走走,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直到有一天他清醒过来了——现在他已经到了经常酗酒的地步了——他就产生了要逃避到野蛮人中间去的想法。以后他就在那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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