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是前生父子,夙世君臣,在生不能相离,临死也该见面。百顺未到之先,淹淹缠缠,再不见死;等他来到,
说过一番永诀的话,遗嘱才写得完,等不得睡倒,就绝命了。
百顺号天痛哭,几不欲生,将办下的衣衾棺椁殡殓过了,自己戴孝披麻,寝苫枕块,与亲子一般,开丧受
吊。七七已完,就往各家讨帐,准备要装丧回去。
众人都不肯道:“你家主临终之命不可不遵。若还在此做人家,我们的帐目一一还清,待你好做生意;若
要装丧回去,把银子送与禽兽狠虎,不但我们不服,连你亡主也不甘心。况且那样凶人,岂可与他相处?待生
身的父祖尚且如此,何况手下之人?你若回去跟他,将来不是饿死,就是打死,断不可错了主意。”百顺见众
人的话来得激切,若还不依,银子决难到手,只得当面应承道:“蒙诸公好意为我,我怎敢不知自爱?
但求把帐目赐还,待我置些田地,买所住宅,娶房家小在此过活,求诸公青目就是。”众人见他依允,就
把一应欠帐如数还清。
百顺讨足之后,就备了几席酒,把众人一齐请来,拜了四拜,谢他一向抬举照顾之情,然后开言道:“小
人奉家主遗言,蒙诸公盛意,教我不要还乡,在此成家立业,这是恩主爱惜之心,诸公怜悯之意,小人极该仰
承;只是仔细筹度起来,毕竟有些碍理。从古以来,只好子承父业,那有仆受主财?我如今若不装丧回去,把
客本交还幼主,不但明中犯了叛主之条,就是暗中也犯了昧心之忌,有几个受了不义之财,能够安然受享的?
我如今拜别诸公,要扶灵柩回去了。”众人知道劝不住,只得替他踌躇道:“你既然立心要做义仆,我们也不
好勉强留你。只是你那两个幼主,未必像阿父能以恩义待人,据我们前日看来,却是两个凶相,你虽然忠心赤
胆的为他,他未必推心置腹的信你。他父亲生前货物是你放,死后帐目是你收,万一你回去之后,他倒疑你有
私要恩将仇报起来,如何了得?你的本心只有我们知道,你那边有起事来,我们远水救不得近火。
你如今回去,银子便交付与他,那张遗嘱切记要藏好,不可被他看见,抢夺了去。他若难为你起来,你还
有个凭据,好到官去抵敌他。”百顺听到此处,不觉改颜变色,合起掌来念一声“阿弥陀佛”道:“诸公讲的
甚么话?自古道:‘君欲臣死,臣不得不死;父欲子亡,子不得不亡。”岂有做奴仆之人与家主相抗之理?说
到此处,也觉得罪过。那遗嘱上的言语,是家主愤怒头上偶然发泄出来的,若还此时不死,连他自己也要懊悔
起来;何况子孙看了,不说他反常背理,倒置尊卑?我此番若带回去,使幼主知道,教他何以为情?若使为子
者怨父,为孙者恨祖,是我伤残他的骨肉,搅乱他的伦理,主人生前以恩结我,我反以仇报他了,如何使得?
我不如当诸公面前毁了这张遗嘱,省得贻悔于将来。”说完,取出遗嘱捏在手中,对灵柩拜了四拜,点起火来
烧化了。四座之中,人人叹服,个个称奇,道他是僮仆中的圣人,可惜不曾做官做吏,若受朝廷一命之荣,自
然是个托孤寄命之臣了。
百顺别了众人,雇下船只,将旅榇装载还乡,一路烧钱化纸,招魂引魄,自不必说。一日到了同安县,将
灵柩停在城外,自己回去,请幼主出来迎丧。
不想走进大门,家中烟消火灭,冷气侵人,只见两个幼主母,不见了两位幼主人。问到那里去了?单玉、
遗生的妻子放声大哭,并不回言,直待哭完了,方才述其原故。
原来遗生得了银子,不肯分与单玉,二人终日相打,遗生把单玉致命处伤了一下,登时呕血而死。地方报
官,知县把遗生定了死罪,原该秋后处决,只因牢狱之中时疫大作,遗生入监不上一月,暴病而死。当初掘起
的财物都被官司用尽,两口尸骸虽经收殓,未曾殡葬。
百顺听了,捶胸跌足,恸痛一场,只得寻了吉地,将单玉、遗生祔葬龙溪左右。
一夜百顺梦见龙溪对他大怒道:“你是明理之人,为何做出背理之事?那两个逆种是我的仇人,为何把他
葬在面前,终日使我动气?若不移他开去,我宁可往别处避他!”百顺醒来,知道他父子之仇,到了阴间还不
曾消释,只得另寻一地,将单玉、遗生迁葬一处。
一夜又梦见遗生对他哀求道:“叔叔生前是我打死,如今葬在一处,时刻与我为仇,求你另寻一处,把我
移去避他。”
百顺醒来,懊悔自己不是,父子之仇尚然不解,何况叔侄?既然得了前梦,就不该使他合茔,只得又寻一
地,把遗生移去葬了,三处的阴魂才得安妥。
单玉、遗生的妻子年纪幼小,夫死之后,各人都要改嫁。
百顺因他无子,也不好劝他守节,只得各寻一分人家,送他去了。
龙溪没有亲房,百顺不忍家主绝嗣,就刻个”先考龙溪公“的神主,供奉在家,祭祀之时,自称不孝继男
百顺,逢时扫墓,遇忌修斋,追远之诚,比亲生之子更加一倍。后来家业兴隆,子孙每繁衍,衣冠累世不绝,
这是他盛德之报。
我道单百顺所行之事,当与嘉靖年间之徐阿寄一样流芳;单龙溪所生之子,当与春秋齐桓公之五子一般遗
臭。阿寄辅佐主母,抚养孤儿,辛苦一生,替他挣成家业,临死之际,搜他私蓄,没有分文,其事载于《警世
通言》。
齐桓公卒于宫中,五公子争嗣父位,各相攻伐,桓公的尸骸停在床上六十七日,不能殡殓,尸虫出于户外
,其事载于《通鉴》。
这四桩事,却好是天生的对偶。可见奴仆好的,也当得子孙;子孙不好的,尚不如奴仆。
凡为子孙者,看了这回小说,都要激发孝心,道为奴仆的尚且如此,岂可人而不如奴仆乎?有家业传与子
孙,子孙未必尽孝;没家业传与子孙,子孙未必不孝。
凡为父祖者,看了这回小说,都要冷淡财心,道他们因有家业,所以如此,为人何必苦挣家业?这等看来
,小说就不是无用之书了。
若有贪财好利的子孙,问舍求田的父祖,不原作者之心,怪我造此不情之言,离间人家骨肉者,请述《孟
子》二句回覆他道:“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
卷十二 贞女守贞来异谤 朋侪相谑致奇冤
诗云:治国齐家道本同,看来难做是家翁。
五刑不为妻孥设,一吼能教法令穷。
小忿最能妨爱欲,至明才可学痴聋。
古人尽昧调停术,只有文王在个中。
这首诗是说齐家一事,比治国更难。治国的人,遇了是非曲直之事,可以原情而论,据理而推,情理上说
不去的,就把刑罚加他,那怕他不服服贴贴?至于齐家的人,遇了是非曲直之事,只好用那调和鼎鼐的手段调
剂拢来,使他是者忘其是,非者忘其非,曲者冥其曲,直者冥其直,才能够使一门之内,尽奏雍熙,五伦之中
,不生变故。
若还也像治国一般,要把情理去压服他,无论蛮妻拗子,不是”情理”二字压得服的,连这情理两件东西
先不肯同心协力,替他做和事老人,预先要在问官胸中,打起斗殴官司来了。
譬如兄弟两个相争,告在父亲手里,原起情来,自然是以大欺小,该说为兄的不是;若还据起理来,自然
是以下犯上,又该说为弟的不是了。
妻妾两个吵闹,告在丈夫手里,原起情来,自然是正妻吃醋,磨灭偏房,该说做大的不是;若还据起理来
,自然是爱妾恃宠,欺凌正室,又该说做小的不是了。
情要左袒这一边,理要左袒那一边,还是把“情”字做了干证,难为阿兄与阿正的好?还是把“理”字做
了干证,难为阿弟与阿妾的好?还是把情理扭做一团,预先和了干证,着他去与两边解纷的好?可见“情理”
二字,是家庭之内用不着的东西。情理尚且用不着,那刑名法律,一发不消说了。所以古语道得好:“清官难
断家务事。”但凡做官的遇着有家庭之事调处不明来告状的,只好以不治治之,学那当家人的藏拙之法,叫做
“不痴不聋,难做家翁”,只是不准他便了。
他见官府不准,自然回去调停。就如街市上相打的人,看见有人扯劝,他两边再不住手;及至扯劝的人一
齐走开,他知道不好收煞,也就两下收兵,不解而自散了。
说便是这等说,古语之中又有两句道:
若无解交人,冤家抱树死。
万一有家庭之事,屡次调处不来,毕竟要经官动府,官府要藏拙,他不肯容你藏拙,定要借重一番,试试
官府的才断,比家主公的才断何如。难道好说我才断不济,不敢领教不成?
如今说桩奇事。明朝弘治年间,广东琼州府定安县,有个廪膳秀才,姓马名镳,字既闲,是个少年名士。
娶妻上官氏,也是个名族。兄弟三四个,也都是考得起的秀才。
上官氏生得千娇百媚,又且贤慧端庄,自十四岁进马氏之门,到二十四岁这十年之中,夫妻两口恩爱异常
,再不曾有一句参商的话。
既闲有个同社的朋友,姓姜名玄,字念兹,也是同学的秀才。还有几个年少斯文,或是姓张,或是姓李,
序不得许多名字。他这几辈名流结为一社,终日会文讲学,饮酒赋诗,一年到头没有几十个不见面的日子。
一日马既闲去访朋友,那朋友正在家里宴客,见既闲走到,就拉他入席同饮。饮到半中间,那姜念兹也闯
了来,恰好一班同社之人,都做了不速之客,大家坐在一处,少不得要开怀畅饮。
众人之中唯有姜念兹酒量不济,吃不上几杯就有些醉意了。
说话之间,忽然正颜厉色对马既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