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鹰……”张汉冷冷一笑:“你认错人了。〃苏尔登惊住了:“你,你,说谎!〃费耀色不眨眼地盯着张汉的眼睛,认真地说:“说谎话的人是胆小鬼!〃张汉又羞又怒,一甩袖抽身便走,连声说:“岂有此理!
岂有此理!……”在松林边,他正遇上吕之悦。吕之悦见张汉气急败坏的模样,连忙问他出了什么事。张汉心头和嘴头都打磕绊,找不出话来回答,只说:“岂有此理!认错了人,还要纠缠不清!真是岂有此理!〃张汉越是怒形于色,吕之悦越觉得蹊跷。因为他隐隐觉得张汉表现得太过火,使他忍不住要去看个究竟。张汉自顾自下山了。吕之悦进了松林,远远看见那个衣着敝旧的老满人直挺挺地叉腿坐在石头上,两手按着大腿,胸脯一起一伏,脸上毛丛丛的胡须都挓挲开来,浑身喷发着怒气。男孩子站在他身边,一手扠腰,动也不动。
“真不是东西!〃老满人突然一声大吼,把吕之悦吓了一跳。他仔细地打量对方,终于很有把握地喊道:“苏尔登!〃老满人吃了一惊,转过布满红丝的眼睛,猛地站起身,大步跑来,拉住吕之悦的手连连喊道:“吕先生,真是你吗?……”
顺治二年,吕之悦在杭州被镶白旗甲喇章京鄂硕将军罗致府中设馆教授子女。苏尔登是鄂硕的内兄,虽然已是远亲,但因随征到杭州,也常到鄂硕府中走动,因此与吕之悦相识,很敬佩吕之悦的学问,还想跟吕之悦学说汉话。不久苏尔登随队调回京师,就不曾再见面。如今苏尔登怎么落魄到这种地步?两人互叙温寒,不几句话就转到苏尔登的现状,苏尔登立刻想到刚才那个不肯认亲的吴自荣,顿时骂了起来:“天下竟有这样禽兽不如的人!虎毒还不食子呢,他连自己的亲儿子看都不看一眼!……”“究竟怎么回事?〃吕之悦扶苏尔登坐下,和悦地问。
苏尔登怔了一怔,坦白地说:“这事,最先有我的不是…………你还记得我女儿吧?白白净净、漂漂亮亮,谁不夸她?我们回到京师,就把她嫁给了本旗梅勒章京的儿子。没想到成婚不到半年,她生鼠疮,头发白了,脸也变了样,给休了回来。
本旗二十七个牛录里没有人肯来再娶,我难道让女儿白放着?
那次往南城办公事遇上这家伙,看他有才有貌,又孤苦零丁,这才诚意招赘……“老头儿不厌其烦,把前因后果详详细细说了一遍,最后说:“我为招了个蛮子女婿,被旗下弟兄笑骂了许多年,还流徙尚阳堡,跌了我红带子身份,吃了这么些苦头。就算我当初骗婚,这罪过也抵了吧?吕先生,你是知书明礼的好人,你倒评评看,谁亏待了谁?那小子该不该吃一顿教训?〃吕之悦心里很不平静,没想到张汉还有这么一段可悲的经历。双方都有所图,也都得到了一些、失去了一些。造成现在这种不近人情的局面,又该怪谁呢?……他慢慢地说:“苏尔登,不要生气吧!这事既怪你又怪他;既不怪你又不怪他。人生到这世上来,总要活下去的呀!费耀色这孩子能有依靠,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苏尔登一把搂住费耀色的小肩膀,骄傲地说:“这可是个乖孩子,将来准是条好汉!巴图鲁!”“那你还管他认不认这个儿子!他若认了,带走费耀色,你肯吗?〃苏尔登憨厚地嘿嘿笑了:“好先生,你说得对!〃吕之悦再次打量着祖孙俩:“这么说,前年在马兰村赶走圈地、救了柳同春的,就是你呀?”“哦,哦哦,有这回事。先生也知道?〃吕之悦笑着讲了那次见闻,最后说:“小费耀色,你那会儿要肯告诉我你的姓氏,咱们不就可以早点见面了?〃雄赳赳的小好汉,这会儿才露出点难为情的样子。
“你们祖孙俩……日子过得不顺心吗?”“哪里话!亏了鄂硕讲情,我们三年前从尚阳堡迁回来。我看中马兰村那地方好,就安了个家,有月银、有奴婢、有马群、有山场,什么也不缺。费耀色最喜欢猎鹰,缠着我要到盘山来玩,我怎么拗得过他?”“鄂硕近日晋升护军统领,他的女儿已赐婚给皇十一弟,是一位福晋了。你不去贺喜?”“他家格格不是你的学生吗?当然要去贺喜!〃苏尔登笑眯眯地说:“我们祖孙多亏了他!费耀色说要捕两只最好的海东青,送给恩人!〃吕之悦下山走得很慢。今天遇到的事使他感慨万端。田园荒芜,可以开垦,三两年总能恢复;人丁凋敝,可以再生,二十年内可望繁盛。但大乱之后,民气复苏何等艰难缓慢;异族入主,贵贱之间的鸿沟又何等深长!士为民之秀,得士心便易得民心,刚从荒野进入中原的八旗旗主们懂不懂?号称英明的少年天子懂不懂?什么时候能见到真正的天下太平、人间大同呢?……这一切,他都想不清楚。他决定,见到张汉,决不提有关苏尔登家的一个字。因为此事实在令他难置可否。
他一向自诩为识人巨眼,现在却在怀疑自己了。
—— 三 ——
柴门〃喀啦啦〃一响,九岁的容姑连蹦带跳地冲了进来:“姐!姐!同春哥又要回来啦!他不唱戏啦!〃梦姑猛地停下纺车,眼睛瞪得大大的:“真的?听谁说?““村里人早传开了。白衣老道给柳大爹带回来一封信,是同春哥让捎的……姐,人家都说,同春哥是为了你才这么着的!”“别胡说!〃梦姑满脸红晕,低声斥责一句,眼睛却象晓星般闪亮。两度春秋,当年的红袄小姑娘,出落成秀美的少女:浅淡的眉峰如远远的山影,微微蹙起的眉尖使她总带着天真纯洁的神情。圆眼睛变长了,眼尾向鬓边扫去。小小的嘴象樱桃那么红,也类似樱桃一般的圆。略长的鸭蛋脸,更增加了她给人的温柔善良的印象。小妹妹一点不怕她,一晃脑袋,眨动着圆圆的大眼睛,天真地说:“我没胡说呀?你不是愿意嫁给同春哥的吗?““死丫头!〃梦姑一手捂住发烫的脸蛋和含笑的嘴唇,一手推开纺车跳下炕,装作生气地说:“再说看我不打你!〃容姑象小山羊似的往屋外一跳:“我偏说,我偏说!姐姐天天都想同春哥!……”梦姑追出去要捂容姑的嘴,容姑撒腿就跑,一个跑一个追,姐妹俩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梦姑姐姐!梦姑姐姐!〃院外的喊声使姐儿俩停了追闹。
梦姑开门一看,是费耀色这个小鞑子。他不肯进门,只递给梦姑一个折成飞燕的纸,悄声说:“我在盘山碰到同春哥了。
他让我带给你这个,过几天他就回来……可别叫旁人知道,同春哥嘱咐的!……好啦,我走了。”“费耀色别走!〃容姑在院子里命令似地叫道:“我给你留了好些麦黄杏,等着!〃她跑回屋,拿出装满黄澄澄的鲜杏的扁竹篮,递给费耀色,才扬着小脸说:“你走吧!〃费耀色笑嘻嘻地对她扮个鬼脸,抓几把杏儿塞进兜里,吃着走了。
梦姑心慌意乱,手里攥着那张纸条,象捏着一团火,急急忙忙掀帘退回里间,好半天呼吸才平缓下来,抖抖索索地打开那只〃飞燕〃。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梦姑贤妹见字如晤:吾已脱籍,五、平日内将归。婚事谅无阻碍,望贤妹放心。
兄同春即日
他真的要脱籍归田!……他是京师的红角儿,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结识的都是大老官,金窝银窝他都不要,全是为了我啊!……梦姑想着,感念已极,不觉热泪满腮。
这消息,娘知道了吗?……娘和村边环秀观的住持袁道姑交好,今天又上观里去了,说不定知道得更早!可娘的心意到底怎么样?……圈地官司打完以后,安王庄竟破例把那三十亩地仍旧佃给乔家,而没有收回交粮户耕种。乔氏于是成了二佃主。由于王庄的土地不纳粮不上税,交了佃租后,乔家所获比哪一年都多。乔氏因而也有点财大气粗,眼睛高上去了。她能如梦姑的心愿吗?……梦姑一会儿站,一会儿坐,两只手扭结着,揉搓着,皱一回眉头又悄悄抿嘴笑,终于呆不住,嘱咐容姑看家,自己上环秀观去了。
白衣道人来马兰村以后,因是道友,就借住环秀观。袁道姑很仗义,把前院大殿两侧的四间客房让了出来,自己领两个徒弟住到后院。梦姑一家和袁姑姑交好,后院又都是女道士,她没什么忌讳,见门虚掩着,便轻轻推开进去了。
松荫满地,蝉声悠长,幽静的观院一尘不染,确是出家人修真养性的地方。梦姑不觉脚步儿也轻了,气息儿也微了,生怕搅扰三清,受到天罚。偏偏厢房里传出人声,是那两个小道姑:一个在呜呜咽咽地哭,一个在絮絮叨叨地劝,几句莫名其妙的话传到梦姑耳边:“……哭啥哩?杨贵妃娘娘也当过道姑,武则天娘娘还剃光头当尼姑哩!……”这叫什么话?出家人不是修仙吗?梦姑心里有事,无暇多想,只管走进袁姑姑的上房,掀开门帘,轻轻喊道:“姑姑!〃没人回答。堂屋正中供着天仙玉女碧霞元君的圣像,像前一尊宣德炉,青烟袅袅,香火正旺。看这样子袁姑姑并未走远。她等候片刻,到底忍耐不住,一看西耳房门上没锁,便推门而入,仍然不见人影。做法事的铃、钹、锣等物擦得干干净净,在暗屋里也闪闪发亮。所有的高桌低柜,被褥法衣,都放得整整齐齐。靠北墙立着个一人高的空木柜,有些歪斜,破坏了整个小屋的和谐。梦姑走近把木柜扶正,却猛地吃了一惊,木柜背后的墙上,竟有一扇新开的暗门!梦姑心头突突乱跳。
她竭力抑住慌乱,好奇地把暗门推开一道缝,贴脸偷看一下,认出来了,那边是前院老君殿的西房。阳光透过窗棂,把这间屋子照得透亮。屋子中央摆了一桌酒宴,鸡鸭鱼肉,十分丰盛。白衣道人的那位外相威猛、燕颔虎须的旗人,身着褚红色外衣,在往桌边摆酒杯,白衣道人陪着一位青衣客低声谈话。那人须发灰白,清癯有神,梦姑从未见过。她十分疑惑,白衣道人师徒是全真,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