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桥大约长三十米,桥身很窄,仅能容两个人并行,而且两边没有栏杆。过桥时,大家都小心翼翼的。桥下的水虽然不太深,这一段河床却向下倾斜,水流很急。若是在这座桥上打架,最后只能在水中分胜负了。
明明看见那十几个小鬼子站在桥上,而且知道他们不怀好意,我们也不能示弱。叶大中义不容辞地走在最前面,因为他在县立小学上五年级,是我们这拨人中年级最高的。他大字写得好,人也长得白净,在我们东北人中,他是最白的,听说,那是因为他妈妈是浙江人。别看他平日不言不语的,现在可真有一股英雄气概!
他没回头,叮嘱我们:“都跟上。紧跟着我。”
我们就这样上桥了。
那十几个小鬼子站在桥中间,把桥堵住了。
站在最前面的,是那个向我们扔石子的家伙,我们已经知道他叫吉太郎。他的个子虽然比叶大中矮,却很粗壮,肩膀比叶大中
宽多了。他身上的衣服真好笑,上面白衬衫,下面灰短裤,这没什么,可笑的是,他不系裤带,是衬衫底下一圈儿白扣子把短裤吊住了。这就好,真的打起架来,只要把他衬衫上的扣子扯开,或者干脆扯掉,他就得拎着短裤狼狈逃窜了。
叶大中走到吉太郎面前时,停住了,因为吉太郎迎着他往桥中间挪了一步,正好挡住他。
叶大中故意低下头,目光向下盯住吉太郎的眼睛。那是提醒吉太郎——注意他的身高,不要轻举妄动。
吉太郎也低下头,像是告诉叶大中——他的个子并不矮。但是他要想看见叶大中的脸,就得像小牛犊子顶人那样,把眼睛挑起来。
他们就这样相互凝视着。
叶大中的眼睛冷冰冰的,冒着一丝丝寒气,像两眼深井。
吉太郎的眼睛恶狠狠的,射着一缕缕凶光,像只小狼狗。
我们都挤在叶大中身后,紧张地望着,不动,也不说话。
吉太郎身后的孩子们也都一动不动。吉太郎终于耐不住,哼了一声,斜着肩膀向叶大中撞过来,我们立即向前拥了一下,准备做叶大中的后盾。可吉太郎只是做了一个向前顶撞的姿势,并没有真的撞过来。
叶大中毫不退让,也斜着肩膀,向吉太郎做个顶撞的姿势。
他们由相互盯视变成耸起肩膀向对方攻击,一次又一次,但谁也不碰对方的身体。
河水哗哗地流着,冲到桥下长满绿苔的木桩上,激出一个个漩涡,把挂在木桩上的水草冲得飘飘悠悠,起起伏伏,看着让人眼晕。我的腿慢慢抖起来。这要僵持到什么时候啊!
叶大中和吉太郎的身子终于贴在一起了,紧紧地贴在一起了。但两人只是相互靠着,谁也没有动手,不过看得出,快了!
吉太郎身后的小鬼子们耐不住了,尖声尖气地喊起来,边喊边向前挤,吉太郎的身子也向叶大中压过来。叶大中大叫一声,塌下身子斜着肩膀顶住吉太郎。我们的人立即结成一字长蛇阵,前面的抱住叶大中的腰,大家用力往前挤。
我所见木桥吱吱扭扭的呻吟声,看见脚下的木板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地晃动。桥下的流水在木板的缝隙里一亮一亮的,那缝隙越来越大,流水的亮光也越来越大。不知从哪里还传来嘎巴嘎巴的断裂声。糟了!这二三十人再挤下去,小桥会塌的!
就在这时,有人从我们身后跑过来,边跑边喊:“让道让道!”
是壶嘴儿!他从我们身边直冲到最前面,伸手就把吉太郎从他们的队伍中揪出来,骂道:“混蛋!那天你用石头砍我,还没找你算账呢,又来欺负人!”
我们便七嘴八舌地告诉他,小鬼子堵在桥上不让我们过桥,还添油加醋地说他们差点儿把叶大中推到河里去。
壶嘴儿更加生气:“桥是我们造的!不让我们走?我还不让你们走呢!”
说着,两手揪住吉太郎的白衬衫,向外一抡,便将吉太郎抡到桥外面,只要他一撒手,吉太郎就要变成落水狗。这气势,真像赵子龙大战长坂城一样勇猛!
几个年纪小的小鬼子吓得转身就往桥下跑。吉太郎脸色惨白,眼里转着屈辱的泪花,却不敢挣扎,怕壶嘴儿把他扔到桥下去。
这家伙够狠的。壶嘴儿把他放开后,他跑到桥头,转过身,恶狠狠地向我们骂一声:“八嘎!”
我们知道,这是日本骂人的话,可能是“浑蛋”的意思。他的声音那样高亢尖利,尾音拖得极长,像把空气割开一个大口子——他的怨毒,像刀子一样,在河面上蹿动。大家互相望望,都明白,他跟我们结仇了。
从那以后,壶嘴儿成了我们十几个人的保镖。每天中午,都由他保护我们过桥。
小鬼子们也真够凶的,他们仍然敢到桥上去憋我们,只是见壶嘴儿在,不惹我们罢了。他们并排站在桥的一侧,看着我们,还嬉皮笑脸地说些我们不懂的话。壶嘴儿喊一声:“只当他们放狗屁!”我们便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从桥的另一侧静静地走过去。等我们走完,壶嘴儿才晃晃悠悠下桥。
我们这地方冷得早,一到九月,穿上毛衣,外面还要穿一件夹袄。早晨上学的时候,河面上飘着浓雾,像白云落在河面上。河水黑油油的。从桥上走过时,河上的冷气顺着裤腿儿往身上蹿,腿肚子冰凉冰凉。
一天早晨,多数同学都到教室了,于修士还没来。教室里乱乱哄哄,有人把烟盒子里的画片摆了一桌子,正在和人交换;有人昨天跟着家长到茶馆听书,正给几个人讲秦琼卖马;还有两个同学不知为什么在桌椅之间追来追去,于是,就有帮助追的,也有帮助逃的,叫好看热闹的人更多。教室里就像县城逢五的集市一样闹闹嘈嘈。
这时,教室的白漆木门呼的一声敞开了,撞到墙上忽闪忽闪地颤悠着。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盯住门口,鸦雀无声。
壶嘴儿出现了一站在门框底下。头上戴一顶褐色的没檐儿的粗呢毡帽,身上穿着一排盘扣儿的青夹袄,青裤子,青布鞋。奇怪的是,他那条又宽又厚的牛皮带没系在腰间,而是攥在手上。他的两道浓眉威风凛凛地竖在脑门上,眼睛瞪得几乎和眉毛贴在一起,喷射出一股蓝幽幽的怒火。
我们都惊诧地望着他。
他抡起皮带,沉重的铜皮带环“啪”地砸在白漆木门上。
我们更加惊愕,不知他怎么会气成这样。
他向前迈了一步,骂道:“吉太郎这王八羔子,把叶大中从桥上推下去了。叶大中烧了一宿,现在还迷糊着呢!”
昨天下午,叶大中跟我们走出教室后,又跑回教室取国文课本。他看见于修士正在扫地,就帮助整理桌椅,等他再走上小木桥时,只孤零零一个人了。那时,吉太郎他们正在沙滩上玩,见叶大中落了单儿,就呼啸着抢上小木桥。叶大中势单力薄,终于被他们挤落水中。
昨天,听从屯子里来的大表哥说,他们那边前几天就下雪了。这么冷的天,掉在河里,叶大中怎能不病?
我们一听,都气得乱喊乱叫,拍桌子,踢椅子。
壶嘴儿问:“给叶大中报仇不报?”
我们齐声喊:“报!”
壶嘴儿“刷”地抡起皮带,就像吉太郎就在眼前似的:“王八羔子,尝尝我这皮带的滋味吧!”
看着他那凶狠的模样,我猜想得出,即将到来钓复仇战,会多么激烈。我真有点儿胆战心惊。
那天中午放学的时候,壶嘴儿向我们几个七八岁的同学说:“你们等在教堂门口,一看吉太郎那王八羔子掉河里,你们就上桥回家。”
我们一起跳脚,不答应,要和他们大孩子同仇敌忾。我们说,要是吉太郎他们排成一队挤过来,我们可以互相抱住腰,帮他们顶住。
壶嘴儿看看我们,没说话,从腰间解下皮带,领着十来个大同学快步走出教堂,我们赶紧跟上。
教堂外面山坡上的青草已经枯黄。十几棵大杨树光秃秃的,在冷风中摇晃着银灰色的枝条,呜呜作响。大化河绕着山冈微微弯曲一下,静静地向东南流去,闪着白煞煞的冷光。河上的寒气已经很重,说不定哪一夜的寒风,就会让河边结上亮晶晶的冰碴儿,慢慢的,河面便封冻了。
小木桥低低地悬在水面上,安静极了,没有一个行人,也没有吉太郎和他的伙伴们。河对面的沙滩上也不见他们的身影。
壶嘴儿朝河对面的大院子里望望:“黑大门还开着,咱们上桥,憋着他们。”
我们站在桥上,等了半个多钟头。
一个推着自行车过桥的男人埋怨我们:“咋在桥上玩?不挡道吗?”
我们不理他。
又等了一会儿,壶嘴儿狠狠地一跺脚:“这王八羔子!缩头了。”
我们问他:“还等吗?”
他把皮带系在腰上:“总能憋住他!走,回家吃饭。”
吉太郎他们可能真的害怕了。他们再也不到木桥上来向我们挑衅,桥上几乎成了他们的禁地。有时我们看见他们在河对面的沙滩上摔跤,踢球,我们跑上桥,要去逮住他们,可他们比耗子还精,早就缩回大院里去了。
叶大中见大家这么仗义,一心为他报仇,非常感动。冬至那天,,他爹包了一家豆腐坊,让老板做水豆腐(豆腐脑),招待他们家的亲戚。叶大中把我们二十多个同学也请去了。
吃水豆腐的时候,叶大中说:“大伙儿这么义气,我非常感谢!我看,这事儿就结了吧。咱们好好念书,不跟他们置气了。”
说实在的,我同意叶大中的话。不只我同意,不少人都同意——我知道。两个多月过去了,我们花费不少时间,不少力气,却一直没有逮住吉太郎,当初大家的怒火,不知不觉地平息了不少。在教室里,虽然大家还不时地咒骂吉太郎,商量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堵住他,但都不怎么起劲儿了。
冬天里,毕竟还有许多有意思的事诱惑我们。到河上去抽冰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