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冬刚好喝完一杯开水的工夫,门外高台阶上小门吱地一响,高自萍领着一位老人走下台阶来。老人,平正脸庞,鼻梁高耸,须眉苍白,两眼发光,挺着胸脯走路,处处给人一种刚强自负的感觉。进屋后,不等高自萍介绍,上前握住杨晓冬的手:“我是高鹤年!”杨晓冬刚说了自己的名字,高参议说:“论理,应该请到舍下去谈,唯是那边太乱,权在这里吧!我听说你来了不少日子啦,原该早找你谈谈。不料入冬以来,我病倒了,真是抱歉得很。”
杨晓冬原想插几句客气话,不料对方话板密的没一点空子,便索性听他讲。
“我搞的姓吴的这个关系,是二十年前的老同学。那时候我是全班的状元,他是坐红板凳的扔货,双方接触很少,谈不到什么感情。以后人家有本事会做官,我只能当个吃粉笔面的教书匠。现在他给我挂上个参议名字,倒不在于是同学,是我背后有共产党这个政治力量。对他说来,很大程度上是为自己着想的一种手段……”他滔滔不断地畅谈着过去经历,畅谈着伪省长最近找他的情形。他归结说:“还是那句老话,远来和尚好念经,请你出马跟他谈谈。”
杨晓冬刚说了句要大家分析分析这次见面的意义和作用,高鹤年又接过话头:“这很明显,他想了解我们对他的态度,我们要乘此机会对他进行教育,看看有没有可争取的地方。有,咱们继续加工。要是没有的话,杨先生,你晓得,我背着个黑锅跑到内线,就为这么点事。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在这人鬼杂居、人欲横流的地方也过够啦。烦你替我转告肖部长,趁早调我出去,根据地专门学校那么多,我还是干教书匠的好。”
杨晓冬看出高参议既直爽又矜持,满带学者的派头,把复杂的政治斗争看的过于简单,便提醒说:“谈谈话是可以,但我们要当心,别受了伪省长的欺骗。”
高参议恼火了:“就凭他,敢欺骗我,去他的吧!杨先生,请你相信我,我固属没有加入组织,工作两年也没有拿出点货色。但我的做人到底如何呢?请你打问一下肖部长吧!他完全了解我……”
“高老先生,我认为这问题最好是分开讲。你,连高自萍同志也一样,在里边吃了苦,又作了不少的工作,上级都很清楚。我们党对于象你这样年高德劭的人,一向是尊重,也完全信赖。谈到伪省长,那是另一回事,不论他口头怎样表示,没有把握之前,就是不能轻信。因为跟我们谈话的是敌人,跟敌人打交道,要提高警惕,不能简单化,不能先考虑个人荣辱得失。我跟高老先生是初次见面,有个感觉,觉得老先生把问题看的容易了些,考虑个人面子上多一点。”
高鹤年在进入内线工作后,以至他过往的生活中,听到的都是恭维话客套话,或是不关痛痒的话。象这样震撼心灵火辣辣的话,被个初次见面的人谈出来,几乎是第一次尝受。仿佛不会喝酒的人猛吞了一口老白干,心烧脸红了。高自萍觉着杨晓冬的话,句句都在影射着他,甚至感到这些话表面是向叔叔讲的,实际是对他来的,顿时感到周身很多芒刺,原是饮茶听话,现在含在口里的已不是他平素喜欢的酽茶,而是苦涩的药水,几次努力再也咽不下去。
杨晓冬看到他们叔侄的尴尬表情,转换了语气向高鹤年说:“高先生,我也是个有话就说的人,特别咱们自家人在一起,应该赤诚相见,因为咱们同生死共患难嘛。假如我说的有不对的地方,还望高先生多加批评。”
“你说的对,我能够接受,关于会面这件事,成功多少,我不敢说。安全问题,我敢作保,不放心的话,我跟你作伴去,看谁敢动你一手指头。”
二
会面时间即将到来的时候,伪省长爽约了,因为恰在要会面的这个时间,新上任的剿共委员会主任范大昌来找他。范大昌是衔着高大成的使命来找麻烦的,但这个老牌特务没肯掰瓜露子地说明,仅仅作了一些暗示。而且为了讨好伪省长,反说了些体己话,要伪省长检点行为,站稳脚步,防备冤家对头。老奸巨猾的吴赞东,遇事一点即透,立刻打电话推辞了当日的会面,偏偏遇到个固执己见的高鹤年,他跟伪省长在电话上吵了好长时间,也没将真实情况向杨晓冬反映,就硬着头皮把杨晓冬领到伪省长的私邸来。这样一场吓人的事件发生了:
高参议领杨晓冬进入伪省长公馆的时候,吴赞东和他的三姨太太正陪伴着范大昌在当院客厅说话。听说高参议领着一位客人来找,吴赞东有些发慌,急向姨太太使眼色,姨太太会意了,脑子一转,很自然地谈了几句甜言蜜语,哄着范大昌跟她到她的寝室里抽大烟。临行她说:“等会儿我要陪范主任到外边吃个便饭啦。我想吃上春园,你会完客人,就找我们去吧!”吴赞东点头答应,他知道这是女人的特别聪明处。等他们到卧室后,他想了想,便吩咐马弁把高参议留在门房接待室,把客人领到作为书斋的东跨院。他这样做,是避免高参议在场唠叨,希望三言两语把客人撵走了事。……
现在,杨晓冬和吴赞东对面坐在东院的起坐间里谈话了。从对方的神色里,从几句简单的对话里,杨晓冬感到对方不是希望交谈,而是希望结束交谈。他想:这个家伙哪有心思找我们谈什么,高老先生是怎么闹的呢?这不完全是胡闹吗?又一想,既然冒了偌大的危险见到汉奸头子,哪能会哑巴面。于是不顾对方意愿,把当前的形势、对方的出路和共产党的主张滔滔不绝地讲了一遍。
伪省长果然没等听完杨晓冬的话,就恼了:“刚才我已经和你讲过,公务忙的我连接见人的空余时间都没有,哪有闲情逸趣听你这一套漂亮的宣传。即使我有时间,在你谈的这点知识范围,我虽不敢说博学多闻,对于中国的形势,世界的趋势,不会比你懂的少些。”他作了个顿挫,想吐口唾沫,见杨晓冬想插话,急忙咽下唾洙,继续抢说下去:“大概其,你不认识我,要真正了解我的话,你不会滔滔不断地背诵你那成套的课本啦。告诉你,跟你谈话的人,他不是孤陋寡闻,攥锄把出身的大老粗。他是幼读诗书、壮游宦海、北方讲经、东京留学、博得南京重庆的重视,受到友邦军政各界赞扬的人……”
杨晓冬听了十分生气,经过抑制,他用鄙夷的口吻说:“咄!请你停止自吹自擂吧!用不着谈身份道字号,我了解你,我比根据地人民更了解你。他们从你投靠敌人才知道有你这么个名字,至于我,连你家大门朝哪儿开,你们坟上有几棵树都清楚……”
“你是什么人?”伪省长端详着客人的相貌,用惊疑的猫眼盯着。
“这一点你没有问的权利,我没有回答的义务。你听我说:人总不能把耻辱当荣誉。一个在民族敌人脚下屈膝低头、在祖国面前有罪的人,还有什么可卖弄的呢?你刚才讲的那些话,当作投敌卖国的资本倒是绰绰有余,放在共产党和根据地人民的眼里,它一文钱也不值!”
“住嘴!”伪省长气的心脏暴跳肺管炸开,毛茸茸的圆脸胀紫,脖子里冒出青筋,瞪着两颗发黄的眼珠子,活象一只愤怒的老猫。“共产党,根据地,有什么值的夸耀的?我下一纸讨伐命令,三天之内可以扫平平原和山地的村庄,把你们赶的无踪无影。要是你们敢于在内部捣乱,我说一声戒严,十二个钟头以内,可以查清从长城到黄河岸所有的城市。你们能有多大的气候,动不动就搬弄苏德战场,你知道玉泉山上的水好喝,远水不解近渴。当今天下,是日本人当权统治,再说还有美国帮助中央军,翘起哪只脚来,都高过你们共产党的脑袋。”他讲的口干舌燥了,伸着颤动的手去摸茶杯,胡乱摸到敞盖的墨盒里,染了三个黑指头。
“你说的口渴了吧?”客人借着推给对方茶杯的机会,有意识地把茶壶向自己跟前移动了一下。“告诉你,我们共产党人神经很健康,不会被你的吹嘘吓倒。去年日本华北派遣军的总司令冈村,调动了十万人马,并没打赢我们平原上的一个冀中军区。你有多大的力量,至多是日本人喂出来的一条颤抖屁股的看家狗,不出城圈的小小警备司令;就是这座小城圈怕你也作不了主张,打肿脸充胖子,你还知道羞耻不?”
“你算什么东西,竟敢这样污辱我,就是中央政府派来的正式代表,对我也得敬畏几分!按照情面,我看作是朋友介绍来的客人,按照本份,你是匪徒,我应该把你逮捕法办!”
“你把话说颠倒啦,要提惩办,是对于那些丧尽良心出卖祖国的人。在我的面前,你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
“没资格?”他显出一副大权在握杀气腾腾的表情,猫眼珠盯着桌案上那个小小的电铃。“只要我的手指捺一下,马上来人逮捕你。”他伸手比试着,眼看就要按铃。
在这一刹那间,杨晓冬脑子里闪电般的旋转:莫非这老家伙真要下毒手,莫非这个混蛋背后真有蒋介石派来的特务操纵?(他是从吴赞东谈话的口吻里猜到的。)果真这样,可算我们估计错误,那就遇到临来时所准备的“最后关头”了。不!不能急躁,无产阶级的骨头,横是硬的过他,沉住气同他讲理。“等一下,我问你,你要不要讲点起码的信义?”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你自己很清楚,邀我进城之前,你曾保证过三个条件。”
“彼一时,此一时,我现在顾不了那么多。”
“你晓得共产党不怕大话威吓。”
“我在大话后边紧跟着的是行动。”
“你可知道共产党人不怕死?”
“什么人死了也不能再活。”
“你敢把我怎么样?”
“我敢?……”他气的说不出话来了,伸出青筋暴露、带有长指甲的手。
“我不准许你捺电铃!”
“你配!?”伪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