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后他跟我说,那时我真的是一腔热血,万丈豪情,毫无保留地爱上了那片土地。我为父亲自豪,也为自己自豪。那时我父亲还在军区当领导,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依靠他,一切都靠我自己,我就是想硬生生地证明我能行。作家马原在西藏时就认识他,称他为“骠骑兵上尉”。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离开西藏,调到了内地部队。但是他跟我说的一段话,我至今难忘。他说,每次我离开西藏回到内地,要不了多久,心情就会像一块皱巴巴的烂抹布,我就会很烦躁,渴望回到西藏。只要一回到西藏,在西藏的阳光下晒一晒,皱巴巴的心立即就被熨平了,重新变得舒展开朗。所以当有人说,西藏军人做出了牺牲、需要理解时,我就说我不需要。因为他们不知道,西藏给予我们的,多过我们给予西藏的。我们从西藏获得的心灵愉悦、灵魂的跃升,没人能知道。我终生感激西藏。
我想他爱西藏,是真爱,爱到了骨子里。
西藏让他成为一个理想主义者,但他的理想却不断地被现实击碎,虽不能说头破血流,至少也是伤筋动骨。我很为他感到遗憾。但同时,我非常敬重他,因为他依然不折不挠地在自己有限的天地里挣扎,他在被派到一个边远的军分区工作后,居然将那个分区的信息化水平提高到了让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全分区283个乡镇全部连通,他为此一直工作到退休前的最后一个小时。
无论结局怎样,我都敬重他曾经的理想、曾经的奋斗、曾经的执着。他不愧是18军的后代,不愧是在西藏成长起来的军人。
我又想起他说的那句话,我就是想硬生生地证明自己能行。
这是六七十年代的西藏军人。再说个八十年代的。
1982年,有个来自山东农村的小伙子从军校毕业,因为成绩优异,学校让他留校。他跑去找校长,他说我考军校难道是为了当老师吗?不是的,我是为了戍边卫国。校长说,你要不愿意留校,现在只有两个方向的部队还有名额了,一个是西藏,一个是新疆,你去吗?他毫不犹豫地说,我去,去西藏。
就这么着,这个19岁的年轻人,凭着年轻气盛,凭着初生牛犊的劲头,毅然把自己的一生,和西藏连在了一起。
没料到这个选择给他的父母带来了极大的痛苦。当时他的家乡发生了一件事:一个被分派援藏的地方干部,因为害怕西藏艰苦拒之不去。那个年代,还是个谈藏色变的年代。于是人们纷纷传说,西藏是个非常可怕的地方,不仅缺氧、寒冷,还荒无人烟。他的母亲知道他要去西藏后,一气一怕之下,重病卧床。他感到很内疚,但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高原。
踏上高原后,他就像西藏的山一样稳稳地站在了那里。当排长时,他是全旅最优秀的排长;当连长时,他把一个连带得呱呱叫;当营长时,他被评为西藏军区军事训练先进个人。后来被提拔到团长的岗位上,年仅34岁,是全军区最年轻的团长之一。
但事业上的成功并没有减轻他对父母亲的愧疚。他的妻子孩子都在拉萨,每次探亲,他都要拿出大部分时间回农村老家看望父母。而且总是选择农忙季节。回家一放下行李就开始干活,将父母亲积攒下的重体力活全部干掉,起猪圈、劈柴火、上房换瓦、割麦子翻地,两天干下来就满手血泡。村里人都说,你这哪还像个团长?简直是个地道的庄稼汉啊。
他是我采访过的一位团长。我当时问他,你爱西藏吗?他说,没想过。我又问他,想过要离开吗?他仍说,没想过。
那是1997年。如今八年过去了,他依然在西藏。我不知道如果我今天再问他,你爱西藏吗?他会怎样回答。也许他仍会说,没想过。
他无须用言语表达。
再讲个九十年代的年轻军官吧。
小伙子是北京兵,从军校毕业被分配进了西藏,而且一下分到了最边防的一个哨所,在那里当排长。他的同学亲人朋友都对他的分配深表同情,他们甚至用了“发配”这个词。他自己也情绪不高。只是因为是个热血男儿,没有当逃兵。
到了哨所,他和排里的一帮兄弟一起执勤,学习,生活,想家。日子到底怎么过的,我不知道。我想说的是,他最初是那样不情愿地去那里,只盼着有机会就调走,后来感情是怎么变化的,连他自己也没察觉。一年后他该探家了,他兴高采烈,甚至是迫不及待地回到了北京。北京多好啊,不仅是他的故乡,还是首都,还是繁华的都市。父亲母亲,哥哥嫂子,还有舅舅,姑妈,总之他身边的所有亲人,都像迎接劳苦功高的英雄那样迎接他。他们一致决定要好好地为他接风,隆重地为他洗尘。瞧瞧他那两颊的高原红,瞧瞧他那一身军装的尘土。亲友们看他的目光,充满了同情和怜悯。
于是在一家高档酒楼里订了包间,众星捧月地将他围在中间。他也很兴奋,换了一身笔挺的西装,陶醉在聚会的中心。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有过这样的生活了?有多长时间没有吃过生猛海鲜了?有多长时间没看见漂亮小姐站在身边倒酒了?
父亲端起酒杯,像对待朋友那样,给他敬酒。众亲戚们也纷纷端起酒杯站了起来,他一口喝下酒,笑吟吟地说,谢谢大家,我太高兴了。我……我今天……
突然,真的非常突然,眼泪一下盈满了他的眼眶,他说不出话来。他垂下头,盯着桌面。母亲关切地问,你怎么了。他哇地一声,哭出了声。他一边哭一边说,我在这里吃这么好的东西,我坐在这么温暖明亮的地方,可是我的那些兄弟,他们还在哨所呆着,他们连电视都看不到,他们住在屋里结冰的地方,他们好多人从来没吃过海鲜,他们的嘴唇和牙龈老是出血,他们的指甲都凹陷了,我想他们,我吃不下啊……
一顿洗尘的宴会就这样被他的泪水淹没了。所有的人都红了眼圈儿,所有的人都在那一刻,挂念起了他们素不相识的遥远的西藏。母亲说,别哭了,等你回去的时候,我给你买好多好吃的东西,你带回去给他们还不行吗?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好不好?
后来,小伙子提前结束休假回到了西藏,回到了他的哨所。他提着满满两大包东西,全是好吃的。他看到他的那些兄弟围着他乐呵呵的样子,心满意足。
我想如果我问他,你爱西藏吗?他也许会说,我爱我的那些守在西藏的兄弟。
当西藏被越来越多的人喜爱,当西藏被越来越多的人向往,这三个男人,和他们所代表的群体,却始终特别。他们奔赴高原,不是为了好奇,不是为了风景,不是为了丰富自己的阅历,不是为了写作,不是为了舞蹈,不是为了绘画,不是为了音乐,不是为了自己的任何愿望。甚至,他们奔赴高原并非己愿。但他们一旦去了,就会稳稳地站在那里,增加高原的高度,增加雪山的高度。他们从不表达他们对西藏的爱,因为他们和西藏融在一起。
他们就是西藏军人。
3.空港故事
一次次的进藏,或飞机,或汽车,也吃了些苦头。而且还有个奇怪的现象,好几次临到进藏时我就病了。一次是感冒,打完针进去的;一次是胃病发作,疼痛难忍,一路吃着药进去的;还有一次是慢性阑尾炎发作,吃了三天大剂量的口服青霉素才压下去;其中还突发过一次全身过敏。但都没有大碍,进去之后就好了(这也算是我和西藏有缘)。无论怎样,今天进藏,比起当年走进西藏的女兵们,已是天壤之别了。且不说有了现代化的交通工具,关键是,可以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若走陆路,沿途可以睡在很好的房子里,还可以吸氧。坐飞机就更不用说了,舒舒服服地喝一杯茶,就到高原了。
有时候我从飞机的舷窗望下去,望着身下那连绵起伏无尽的山脉,总是难以置信,当年那些年轻的十八军女战士,就是靠她们的双脚翻越我们身下那些起伏的雪山的么?就是靠吃得半饱的身体顶过严酷的寒冷的么?她们的生命怎么会那么顽强、那么坚毅啊?
我曾从陆地进藏三次。当然都是借助交通工具。青藏线那次,沿途住各铁路工程局的招待所;川藏线的两次,均住在沿途兵站,条件也不错。我曾在每个兵站的门口留影,以示走过。其实是路过。不管怎么说,从陆地进藏,还是要艰辛一些。我为此写了些文字,如《遥遥远远的路》。而飞进去的旅程,常被忽略和遗忘。
就说说我的空港故事。
几乎所有飞进西藏的航班,都是在早上。所以在我记忆里,进藏就是摸黑起床,睡梦中启程。1998年夏天,我带着十几个作家去西藏办笔会。本来人多就事儿多,何况是去西藏。我感觉压力很大。那天早上我起得更早了,等把大家从招待所的房间吆喝下来,却不见送机场的客车。连忙打电话到车队,说是送我们去机场的客车司机睡过头了,幸好及时叫醒他,他脸也没洗,睡眼惺忪地就跑来了,搞得我好一阵紧张,也没敢指责他。
总算按时赶到了太平寺军用机场,天还没大亮。其实作家们很配合,但我的精神始终紧绷着。托运行李时,那些骄傲的空军小伙子与我们的作家发生了冲突。事情很简单,有个女作家行李超重,他要罚款,一男作家说,我们都是一起的,行李一起算肯定不会超重。那个兵不肯。这显然有些不讲理。男作家来气了,一时间气氛紧张。我赶紧上前好言调解,息事宁人,赶紧办理了手续。等终于把全体弄上飞机坐下时,我感觉自己精疲力竭,然后身上就不对劲儿了。我预感自己的老毛病犯了。果然,到拉萨时,我已全身过敏,模样十分可怕,脸都肿了,肿到睁不开眼。少女时代我是个很爱过敏的人,每年都发病。成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