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林一带,老眼昏花的人们忽然醒悟,随之到处都在传说:那个女人,对,那个叛徒,她当年的恋人回来找她了。
养蜂的老人对诗人说:看吧,这下长不了啦。
诗人L问:你说谁?那个男人吗?
养蜂的老人说:他呆不长了,他又要走啦。
诗人L问:为什么?
养蜂老人沉默良久,说:还能为什么呢?“叛徒”这两个字不是诗,那是几千年都破不了的一句咒语呀,比这片奏林还要深,比所有的葵花加起来还要重,它的岁数比这葵林里所有人的岁数加起来还要大呢……
诗人L走进葵林之夜,走到那黄土小屋的后窗下,站在八月的暴雨里。
诗人听见那女人对男人说:“你可还记得南方?可还记得我们年轻的时候?可还记得天上飞着一只白色的鸟吗?”
诗人听见那男人对女人说:“白色的鸟,飞得很高,飞得很慢,一下一下扇动翅膀,在巨大的蓝天里几乎不见移动。”
“那只白色的鸟,”女人说,“盘旋在雨中,或在雨之上,飞得像时间一样均匀和悠久,那时我对你说什么你还记得吗?”
“你说让我们到风里去到雨里去到葵花茂盛的地方去,让风吹一吹我们的身体,让雨淋一淋我们的欲望,让葵花看见我们做爱,”男人说,“我们等了多少年了呀现在就让我们去吧。”
“可我怕,我怕外面会有,别人。”
“别怕,那儿只有风和雨,只有葵林,只有我和你。”
诗人于是看见,两个老人走出小屋,走出柴门,男人和女人走进风雨的环抱,走进浪涌般葵叶的簇拥,走进激动的葵花的注目……他们都已经老了,女人的乳房塌瘪了,男人的脊背弯驼了,皮肤皲裂了松弛了,骨节粗大了僵涩了,风雨吹打得他们甚至喘息不止步履维艰,但他们相互牵一牵手,依然走得痴迷,相互望一望,目光仍旧灼烫……八月的暴雨惊天动地,要两个正在凋谢的身体贴近、依偎,要两个已入暮年的心魂重田间疯狂,不要害怕,不要羞涩,不要犹豫,那是苦熬了一生而盼来的团聚……她们虔敬地观看对方的身体,看时光过的地方雨水流进每一条皱纹……男人和女人扑倒在裸露的葵根旁,亲吻、抚慰,浑身都沾上泥土忘死地交合……坦荡而平安,那是天赋的欲望,坦荡平安,葵林跟随着颤栗,八月暴雨的喧嚣也掩盖不住他们无字的呼唤与诉说……诗人远远地看着他们,并不觉得有什么不恭,毫无猥亵,诗人感动涕零满怀敬意
当然,这只是诗人的梦想。
只是诗人L的想象和希望。
过了八月,果然如养蜂老人所料,Z的叔叔或者不限于他,再度离开葵林。
L看见,整整一宿,那黄土小屋的灯没熄。
L听见,那女人说:“你走吧,离开我,离开我……因为……因为我爱你所以我不能连累你……我爱你,我不能把你也毁了……我爱你但是,我不应该爱你……你走呀,离开我离开我吧……你来过了这就够了,记住我爱你,这就够了……放心吧我不会去死,我爱你所以我不会去死……呵,我不应该爱你,我也,不应该去死……不应该不应该不应该……我从始至终就是这样……”
L听见那男人低声地说:“可是,每一个人,都可能是你。每一个幸福平安的人,都可能是你……”
L听见那女人回答:“可是,并不需要每一个人都是我……你走吧,离开我,离开这葵林,离开我就是你对我的宽恕……”
L看见,翌日天不亮,那女人送那男人出了葵林。
诗人无比遗憾。梦想总败于现实,以及,梦想总是要败于现实么?
诗人L收拾行囊,也要离开葵林。他拿出地图,再看那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仍梦想着在40000000倍巴掌大的那块地方,与他的恋人不期而遇。
155
与此同时在南方,母亲——Z的母亲或者WR的母亲,或者不限于他们的母亲,走进当年的那座老宅院。荒草满院,虫声唧唧,老屋的飞檐上一轮清白的月亮。
母亲拾阶而上,敲一敲门。
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老头,同母亲一样鬓发斑白。
“您找谁?”
“几十年前,我是这座房子的主人。”母亲说,“您认不出我了?”
“噢噢……对不起,您老了。”
“不用对不起。您也是,也老了。”
母亲进到老屋,绕一圈,看它的每一根梁柱。老屋也只是更老了,格局未变。
老头跟在后边,愣愣地望着母亲,像是惊诧于一个无比艰深的问题。
“您还记得我托过您的事吗?”母亲问。
“当然。记得。”老头混浊的眼珠缓缓转动,目光从母亲的白发移向一片虚空,很久才又开口:“这么说,真的是有几十年丢失了?”
“是呀,几十年,”母亲坐下说,“几十年就好像根本没有老头一声不响,仿佛仍被那个艰深的问题纠缠着。
“这几十年,”母亲问,“可有人到这儿来找过他的妻子和儿子吗?”
“没有。”老头说,“不,我不知道。不过这儿有您的一些信。”
老头拎过一只麻袋,那里面全是写给母亲的信。母亲认出信封上的字体,那正是她盼望了多年的。
“您为什么早不寄给我?”
“我也是才回来。我回来,看见门下堆满了这些信,看见屋里的地上,到处洒满了这些给您的信。”
“您,到哪儿去了?”母亲问。
“大山里,我只记得是在没有人的大山里,就像昨天。”老头闭上眼睛。很可能这时,几十年时光试图回来,但被恐惧阻挡着还是找不到归路。
母亲一封封地看那些信,寄出的年月不一,最早的和最近的相隔了几十年。她看那封最近的,其中的一段话是:
……一个非常偶然的缘故,使我曾经没有上那条船。
那条船早已沉没了,而我活着,一直活到了给你们写这最
后一封信的时候。我活着,唯一的心愿就是还能见到你
们。可我不知道你们是否活着。如果你们活着,也许你
们终于能够看到这封信,但那时我肯定已不在人间。这
样,那个偶然的缘故就等于零了——我曾经还是上了那
条船……
母亲收好所有的信,见那老头呆坐在的书桌前。母亲走近他。
“您在写什么?”
“我要写下昨天。”
书桌上堆满了稿纸。母亲环顾四周:到处都是一摞摞的稿纸,像是山峦叠障,几千几万页稿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母亲走近去细看:却没有一个字是中文,也没有一个字像是这个星球上有过的字。
母亲谢过那老头,抱着那些信出来。黎明的青光中,她听见树上或是荒藤遮掩的地方,仍有儿子小时候害怕的那种小东西在叫,“呜哇——呜哇——”一声声叫得天不能亮似的。母亲在那叫声中坐下,芭蕉叶子上的露水滴落下来打湿了她的衣裳,她再把刚才那封信看一遍,心里对她思念的人说:不,你说错了,当我看到了这封信时,那个偶然的缘故才发生,才使你没有上那条船,才使你仍然活着,而在此之前你已葬身海底几十年。母亲把那封信叠起来,按照原来的叠法叠好,揣进怀里,可能就是在这时候她想:我得离婚了。
这个母亲,当然,可能是Z的母亲,也可能是WR的母亲,但并不限于他们的母亲,她可以是那段历史中的很多母亲。
十七、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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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也都可能是C。
C,可以与我印象中的每一个人重叠、混淆。
并不单是说,谁都可能落入残疾的罗网。还是说,残疾人C,他可以有我印象中的每一个人的历史、心绪、欲望和追寻。
因此C,可以是我写作之夜中的任何一个人。如果残疾被安排在爱情之前等候着一个人,那么不管这个人是谁,他都是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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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C与Z,在一个融雪时节的下午重叠。在大片大片灰暗陈旧的房群中,小巷如网,一个男孩儿穿行其中,平生头一回独自去找一个朋友——一个同他一般年龄的女孩儿,九岁女人。那时这个男孩儿,他可以是Z,他也可能就是C。
积雪在路边收缩得枯瘪丑陋,在上百年的房檐上滴淌,在地上砸出一排小水洼。C怀着隐秘的热情,怀着甚至不为他自己觉察的激动,穿过短短长长的小巷去看他九岁梦中的偶像。双腿正在茁壮成长,离残废还有很多年,还有很多美妙的时光可供消磨。冬天的太阳非常远,淡泊的阳光里传颂着磨刀老头的喇叭声,“呜哇——呜哇——”必是个慈祥的老人。C走过一道道齐整和残败的老墙,不时焐一焐冻疼的耳朵,再把手揣进袖筒里。东拐西弯绕来绕去,九岁的C怀疑到底是走到了哪儿,是不是离家很远了,是不是还能回去?忽然就看见了那座桔黄色的楼房,在密密的灰色房群中灿烂又安稳,冬天的阳光仿佛在那儿尤为温暖明媚。
C小心翼翼走进那座美丽的房子。逆光的窗棂呈浅灰色,每一块玻璃上都是耀眼而柔和的水雾和冰凌的光芒。太阳透过水雾和冰凌,平整地斜铺在地板上,碰到墙根折上去,在浅蓝的墙壁上变成空蒙的绿色。这时,C看见了他的朋友。那个漂亮的女孩儿,她站在窗前,站在冬日的阳光里,正入神地看着一根美丽的羽毛在流动的空气中轻舒漫卷。C站在门边看着那女孩儿,将终生不忘她的安宁与动荡。
“嘿!你怎么来啦呀?”女孩儿惊喜地转过头来。“嗨!你怎么会来呢?路过我家吗?”C的漂亮的朋友跳出那洁白羽毛飘动的影子,踩着地上的阳光,迎着他来:“你什么时候来的?喂,你上哪儿去?你本来要去哪儿呀?”九岁的女孩儿一下子抱住九岁的C,拎了他的手,走过明朗的厅廊,走过刚刚浇过水的盆花,到她自己的房间去……“哎!你想看书吗?这些都是我的书,要看你就自己拿吧。”她把五颜六色的书一摞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