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秋天,诗人L从路途上短暂地回来,在那座荒废的古园里对F医生说:“我从来就只有两个信条,爱和诚实。其实多么简单哪:爱,和诚实。可是怎么回事呢?我却走进了无尽无休的骗与瞒。”
秋雨之后,古园里处处飘漫着草木和泥土的芬芳,F医生正专心地追踪着草丛中一群迁徙的蚂蚁。
“嘿,”L说,“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我听着呢,”F医生说,“不过,大概我帮不了你什么忙。”
成千上万只蚂蚁排成队,浩浩荡荡绵延百米,抱着它们积存的食物和未出世的儿女到别的地方去,开创新的家园。
“你又开始研究蚂蚁了吗?”L问。
“偶尔看看。”F医生说,“我们的大脑就像一个蚁群。这样一个群,才是欲望。”
“什么意思?”
“你不能到任何一只蚂蚁那儿去了解蚂蚁的欲望。每一只,它都不知道它要到哪儿去,它只是本能,是蚁群的一个细胞。就像我们的每一个脑细胞其实都是靠着盲目的本能在活动,任何一个细胞都没有灵魂,但它们联系起来就有了灵魂,有了欲望。”
“我还是不知道你要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哪儿吗?”
“你在哪儿?”
“嗯,也可以这么问。你在哪儿?”
“你没病吧,大夫?”
“我打开过多少个大脑数也数不清了,每次我都不由得要想,灵魂在哪儿,欲望在哪儿?”
“在哪儿?”
“不在某一处。找遍每一个脑细胞你也找不到灵魂在哪儿。他在群里,就像这个蚁群,在每一只蚂蚁与每一只蚂蚁的联系之中。我记得你说过,那是一个结构。这个结构一旦破坏,灵魂也就不在了。”
“还有呢?”
“没有了。没什么别的意思,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我们每个人,大概也只是一只蚂蚁。”
L笑笑:“不再研究你的人工智能了?还有,永动机?”
F医生停住脚步:“要是我说,我已经找到了永动机。你还笑吗?”
“是吗?恭喜你。在哪儿?”
F医生的手指在空中划了一圈:“存在。存在就是一架永动机。”
“你越来越玄了。”
“一点儿都不玄。是你提醒了我。有一次我问你,你是否相信人工可以制造出跟人有同样智能的生物,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答的吗?”
“性交。”L大笑起来,“是是,是我说过,你当真了吗?”
“那是真的。那是上帝给我们的方法。所以我又从上帝那儿找到了永动机。”
“你最好再找一找爱情。上帝告诉你爱情是什么了吗?”
“孤独。”
“孤独?”
“这一次是C提醒我的。C说,没有什么能证明爱情,爱情是孤独的证明。”
“C,他好吗?”
“你指什么?”
“嗯……他的病,真的不能治好了?”
“不能。至少在他的有生之年不能。”
“孤独?”L看着F。
“对,孤独。”F医生说,“但不是孤单。他说那并不是孤单。”
秋天的古园,鸟儿在树上做巢,昆虫在草叶上产卵,随时有果实落地的声音,游人的脚步变轻了。夕阳西垂直到皓月初升,那群蚂蚁仍有条不紊地行进,一个跟随着一个,抱紧它们的食物和孩子日夜兼程……
F医生说:“在这颗星球上,最像人的东西怕就是蚂蚁了。有一年夏天,也是在这园子里,我看见了一场真正的战争……那是一个下午,太阳将落未落的时候,在那边,一棵枯死的老柏树下,我看见了一片尸横遍野的战场,几十米的一条狭长地带,到处都是阵亡蚂蚁的尸体……在石子和沙砾(它们的山吧)旁,在水洼(它们的湖)边,在乱草丛(它们的森林)里,(足卷)缩着,一动不动,在夕阳残照中投下小小的影子……我原以为是蚁群遭了什么天灾,细看却不是,是战争,战争已近尾声,正式的战役已经结束,但零星的战斗还在进行,大片的战场已经沉寂,几千几万亡灵已经升天,但在局部仍有三五成群或七八成群的蚂蚁在进攻,在抵抗,在侵略,或者在保卫领地或者在坚守信念……”
“我听不出你是悲叹还是赞美?”诗人L说。
“是悲叹,也是赞美。”F医生说,“当我们死去的时候,我们那娇嫩的脑细胞大概也是这样‘尸横一地’,(足卷)缩着一动不动,欲望全消。”
“精神病你!”L说。
18O
诗人又上路途。诗人的消息又在远方,远离城市和人群。
在山里,山脚下开阔的坡地上野花年年开放,准时无误。在沼泽,在清澈纯净的河的源头,蝴蝶悠然飞舞,蜻蜓和豆娘时而点破如镜的水面,黑色的森林仿佛屏障隔断尘世的嘈杂。森林那边有猛禽在盘旋,有纺织鸟精心缝制的窝,有各色各样的产房,一些湿漉漉的幼雏悄然出世。在荒原,太阳升起又落下,茂密的草丛里蹲着年轻的狼,风吹草低,它们热切的目光不离开美丽的鹿群,柔软的脚步跟随在鹿群周围……。诗人可能就在那儿。在遥远的罕为人知的远方,诗人在路途上,伫望和冥想。
远方的鹿群也是一样,为了期待的团聚,披星戴月赶着路程。我想,诗人应该能听见它们排山倒海般的脚步。我曾在那篇题为“礼拜日”的小说中谛听过它们的行踪,如今,在诗人的冥想和伫望中,我又听见了那些美丽动物亘古不变的消息:
冬天未尽,鹿群就动身北上,赶往夏栖地。沿途,它
们要涉过宽阔的冰河。
冰河刚刚解冻,巨大的冰块在蓝色的激流中漂浮旋
转、翻滚、碰撞,轰鸣声响彻荒原,一直推广到远方的大森
林,在那儿激起回声。鹿群惊呆了,踌躇着,在河岸上乱
作一团,试探,嘶鸣……但徒劳无益,眼前和耳边全是浪
声,浮冰的挤压声和爆裂声……
太阳的角度又变了一下。不能等了,不能再犹豫,鹿
群慢慢镇定下来,随即一头接一头跳入寒冷刺骨的冰河。
在河的那边有整整一个夏天的好梦在等待它们。它们游
泳的姿态健美而善良,心焦,又认命。但巨浪和浮冰不怜
悯任何一点点疏忽,连偶尔的意外也不饶过。每年这个
时候在这河上,都会有些美丽的尸体漂散在白冰碧浪之
间,有的已经年老,有的正年轻,有的尚在童年……
我想,诗人就在那儿,他会去的。只身徒步,背着行囊,露宿或者支起帐篷,点起髯火,也许身边还有枪……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在我的印象里他要去那儿,追随那群美丽的动物,继续他的梦想。
美丽的夏栖地,渐渐延长的白昼为荒原提供了充足
的阳光。雪水融成的溪流在新草下漫展开,四处闪光。
鹿群自在徜徉,偶尔踏入溪中便似拨响了原野的琴弦,金
属似的震颤声久久不息。
鹿群贪婪地吃着青草和嫩枝,一心一意准备着强壮
的体魄,夜里也在咀嚼。但是狼也来了,狼群追踪而来,
不断嗅着暖风里飘来的诱人的消息。
公鹿的犄角剥落着柔软的表皮,变得坚韧了。它们
有一种预感:生命中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将要降临。是什
么东西还不知道,只觉得焦躁又兴奋。听从冥冥中神秘
的指使,它们一有工夫就在带刺的矮树丛上磨砺自己的
双角。母鹿悄悄观察着公鹿的举动,安详地等待那一时
刻……
诗人可能就在那儿。对长诗难以为继的失望,会把他送到那儿,送进对自然和野性的亲近。诗人早在我的那篇《礼拜日》,就到过那儿。
荒原变成黄色,变黄的速度非常之快。公鹿猝不及
想,一夜之间领悟了那神秘的安排,赞叹并感恩于上苍的
旨意,在秋天的太阳里它们引吭高歌。嗅觉忽然百倍地
敏锐,母鹿身上浓烈的气味赋予它们灵感,启发着想象
力,弄得它们激情满怀夜不能寐。公鹿一遍又一遍地唱
着情歌,请求母鹿的允诺,渴望她们的收留,放弃往日的
威严、高傲和矜持,拜倒在情人脚下,像回头的浪子皈依
了柔情,终于敞开遮蔽已久的心愿。
纤巧的母鹿狡黠地躲避着公鹿的祈求,但只要发现
公鹿稍有怠顿,母鹿们又及时展示自己的魅力,引诱得公
鹿欲罢不能。把他们的欲火烧得更旺些,上苍要求母鹿
们在这黄金的季节里卖弄风情,造就真诚的情人、热情不
衰的丈夫和坚韧不拔的父亲……
诗人就在那儿。从春天到秋天诗人都在那儿,像是信徒步入了圣地,彻日彻夜地注目在山林、河流、空天阔野之间,羡慕甚或是嫉妒着那自然的欢聚。诗人看见难以为继的他的长诗,在那儿早已存在,自古如此。坦露的真情,坦露的欲望,坦露的孤独走进坦露的亲近,没有屈辱。角斗,那也只是为了种族强健的未来。
溪流和钢琴。山谷和圆号,无边的原野和小号。落
叶与长笛。月光与提琴。太阳与铜钹与定音鼓。公鹿的
角斗声仿佛众神的舞步,时而稍停时而爆发,开天劈地。
远处的狼群也在谛听,识别着山和溪流的色彩,识别
着原野的风,盼望着自己的节日到来。
开阔的角斗场四周,母鹿们显得不安,不时遥望太
阳,白昼越来越短了。公鹿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大地再偏
斜一点儿的话极地的寒风就将到来,那时一切就都来不
及了,它们必须尽快战胜对手和自己的情人欢聚一堂。
以往的艰辛的迁徙和跋涉都是为了现在,它们记得留在
冰河上的那些美丽灵魂的嘱托。鹿族的未来将嘲笑任何
胆怯,谴责哪怕一秒钟的松懈和怠惰。公鹿使劲用前蹄
刨土,把土扬得满身都是,舞动着华丽威武的双角如同舞
着祭典的仪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