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脊背弯驼的老头。
“请问……”
老头转过身来,看着WR。
“请问,o家搬到哪儿去了?”
老头摇摇头:“对不起,我不大清楚。”
“这一带不是都要折迁了吗?这儿的人都要迁到哪儿去,您不知道吗?”
“不知道,我昨天才回来。”
“您呢?您的家要迁到哪儿去呢?”
“呵,我哪儿也不去。不写完我的书,我哪儿也不去。”
“那……”
老头已经回过身去继续写他的书了。
“对不起,打扰了。”WR退步出来。
退步出来的过程碰倒了一座纸山,稿纸散落一地。WR慌忙去捡时,看见了纸上奇怪的文字……呵,这写的是什么呀?这是哪国的文字?这是哪一个世界的文字?门外来风把地上的稿纸吹打,吹得在地上跑,吹得在空中飘。随手接住一张,再看,仍然没有一个认识的字,而且可以肯定:这不是文字,这只是任意地走笔、毫无规律的线条,随心所欲的涂画。WR呆楞在那儿,想起女导演N曾经对他说起过这样一个老头……
这时一个老太太进来了,惊慌地看着WR。
“哦,您别怕,”WR赶紧解释,“我是来找人,我只是来问问O家搬到哪儿去了。您知道吗,O家搬到哪儿去了?”
老太太捉住WR的手腕,拉着他走到旁边的屋里,低声说:“请你别告诉他,好吗?什么也别告诉他。”
“您指什么?”
老太太指指WR手里的稿纸,又指指隔壁:“随便他写什么吧,随便他怎么写去吧,别告诉他真象,行吗?因为……因为要是告诉了他,他倒活不成了。”
WR望着屋顶屏息细听:走笔声、掀纸声一刻不断,墙那边正是“文思如涌”。
“就让他这么写下去?”
“嘘——小声点儿。反正他也活不久了。这不碍谁的事。
有我陪着他,有纸和笔陪着他,他就足够了。”
“他要写什么?”
“一部真正的童话。”
“他不是早晚也要拿去发表的吗?那时还不是要揭穿吗?”
“不,不会。他永远也写不完的。死之前,看样子他不会停F来。这样,他就永远都在那些快乐的童话里了。”
“就让地,死也不明真象?”
“这也是一个悖论。”
“修论?”
“两难。”
“噢?”
“是对他隐瞒真象,以使他快乐地活着呢?还是对他说出真象,而让他痛苦地去死?”
WR告辞那老太太,走出曾经美丽的那座房子时,已是繁星满天。这让我想起在童年,也是在这样浩渺的星空下,我们曾一路同行,朝世界透露了危险和疑问的那个方向,张望未来。那时我们都还幼小,前途莫测。现在也是一样,前途莫测。我写下了WR,或者我创造了他,或者他走进和走在我的一种思绪里,但是在这样的季节,在生命的很多种悖论面前,我仍不清楚他以后的路途。他只好就在这写作之夜将尽时消失,或者隐遁,或者在我的希望里重新起程——无论队哪儿起程都是一样,去走以后的(并非比以前更为简单的)路……但那是我还不能知道的事。现在还不能知道。
235
与此同时母亲又到南方。WR或者Z的母亲,或者并不限于他们的母亲,在我的希望里终于回到南方。
七十岁也并不晚,八十岁也埋没不了她的梦想。这样母亲必然与她并不爱的那个男人离了婚,去南方,去迎接她一向所爱的那个人的骨灰,并在月色或细雨中,把爱人的骨灰葬在那老宅院里,葬在芭蕉树下,葬在她自己也将走尽人生的地方。
我在第七章写过:所有可敬可爱的女人,她们应该来自南方又回到南方,她们由那块魅人的水土生成又化入那块水土的神秘……我在第七章里写过:我大约难免要在这本书中,用我的纸和笔,把那些美丽的可敬可爱的女人最终都送得远远的,送回她们的南方。现在这一心愿已经完成。
236
画家Z呢?O死后,再也没有见到Z。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儿。
如果在北方,苍穹如盖阔野连天的一处地方,碎石遍布,所有的石头上都画着白色的羽毛,我想那就是Z唯一的踪迹。
暗红色的石头,小如斗,大如屋,形态嵯峨,散布数里。石头上,白色的羽毛寂静、飘展、优雅、傲慢、动荡……千姿百态。若从高空(比如飞机上)俯看,黄色的土地上,暗红色的石头就像凝结的血,根根雪白的羽毛清晰可辨,仿佛很久以前有一只大鸟在这天空中被击中,挣扎着、哀叫着、扑打着翅膀依然飞翔数里,羽毛纷纷飘落在地上……
我猜想那必是Z之所为,Z曾经到过那儿。
但是没有人见到过他。
或者没有人知道,Z画下那些羽毛之后又去了哪儿。
237
那么,我又在哪儿呢?
如今我常常还能听见F医生对我说:是差别推动了欲望,是欲望不息地去寻找平等,这样上帝就造就了一个永动的轮回,或者,这永动的轮回就使“我”诞生。
我就在这样的消息里。
不不,我梦中的F医生会纠正我:并不是“我”就在这样的消息里,而是,这样的消息就是“我”。
一九九五年五月十八日完稿
六月二十六日修改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