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复兴社,我就有隐约的印象了。十年前,我在福建省图书馆自学时,曾经接触过一两份相关资料。资料的行文都很简短,一般不过三四页,但都提到这个组织是“三民主义青年团的前身”。同时,它还是一个“秘密的特务组织”。
这些字眼潜伏在我的记忆里。后来偶尔阅读的一些史料、传记,乃至小说,也不断证实复兴社的这个性质。比如一个简明本的《中国共产党历史大事记》,在“1950年”一条里,提到人民中国对旧社会旧人物进行的“镇反”。1950年,破旧迎新、百废待举,但无数“封建会道门、土匪、特务”仍然活跃。为此,在土地改革之外,新中国发起了这个规模巨大的专政运动,几十万封建余孽、反动分子被绑上刑场。其中许多人的罪名就是“复兴社、三青团潜伏特务”。
这些资料谈到复兴社时,都只是顺带一笔。但,复兴社和“三青团”有特殊的历史联系,它是一个“特务组织”等印象,却不断加深了。三青团的很大一部分成员,是民国的教书先生或高中以上毕业生。这样,王天容先是作为一个省城的大学生,后来作为一个乡村教书先生,他加入这个三青团的“前身”,就没什么好意外了。
但疑问却在继续扩大。既然如此,作为三青团前身的复兴社是怎么一回事?从字面上看,它不是一个党团,而是社团。在蒙昧的民国,城市是一个个生活的孤岛,但社团却多如牛毛。区区的一个社团,它怎么能够成为三青团的前身?
还有,王天容是怎么加入复兴社的?复兴社有怎样的秘密活动,以致被认为是一个特务组织?复兴社和军统局又有什么样的关系?为什么教科书以及书店里所有的历史书籍,对它都讳莫如深?
这些疑问斑驳地缠绕着,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疑团。
2001年的夏天是闲适的。既然无事可做,读一些书也是好的。当晚,我没有摆下棋盘,也没有继续讲述,而是换上了宽松的睡衣,非常认真地泡了一壶茶。然后,我开始阅读一些民国的相关史料。
我的阅读从书架上的几十本《文史资料选辑》开始。这些书都是我从旧书摊上“淘货”得来的,但总是翻阅过目录后,就让它躲进书柜的角落去蒙受灰尘。这些年,各级政协都设立了一个“文史委员会”,编撰刊物以发表政协委员们的回忆文字。特别是八十年代初,拨乱反正,百废待举,大批原国民党的军政要员重新获得了社会地位,从战犯、历史罪人变成政协委员。他们在这个时期一般都已步入风烛残年,一生的荣耀、落寞、沉浮、酸楚,也就化作各个回忆文章的字句。
《文史资料选辑》的大量文字,由于“亲历”、“回忆”的性质,不仅是可信度很高的史料,更隐藏着一个个昔日大人物的面貌、思考和命运。它是“历史的影集”。透过它们,一些历史细节,乃至被湮没的重大事实、“真相”,都得以流传。
它也记载、流传着一个极端秘密,到今天已鲜为人知,但躯体庞大、曾经权倾一时的组织,复兴社。这个晚上,翻开第一本《选辑》,我就读到了一个原复兴社成员的回忆文字。他的名字是龙步云,所撰写的史料,标题是《中华复兴社内幕》。
龙步云,湖南人,职业军人,正宗黄埔出身。在达官显贵多如牛毛的南京,他只是区区的一名校官。他在复兴社内的地位也不高,只能算是中层骨干。但他自称,他长期在“复兴社总社”担任“组织处助理干事”,因此得以预闻许多“内幕”。
历史的灵魂是人物。大人物的个人命运更贯穿、折射、反映着一个组织的大致命运。正是这些个体使历史鲜活丰富了起来。在《中华复兴社内幕》之后的另一份史料里,我发现了复兴社“四大金刚”中的一个熟悉的名字。这个名字就是戴笠。
戴笠这个人,在中国现代史上可谓振聋发聩。他参与了民国众多最重大的事件,直到今天,大量的文艺作品、教科书都还有他的形象和名字。他权倾民国,并且一生都和“令人闻风丧胆”、“毛骨悚然”这样的描写联系在一起。
复兴社,它居然包括了戴笠这样的魁首?
戴笠的权力根源是军统局。军统局是如此臭名昭著,以至于成为特务政治的一个象征、一个缩影。在其短暂的历史里,它曾控制了无数的外围组织。那么,复兴社是不是军统局的外围组织之一呢?
事实却恰恰相反。一个前军统局要人,在另一份史料的开篇就写到:“军统局的前身是复兴社特务处。复兴社特务处成立时,在南京鸡鹅巷53号办公……”
也就是说,复兴社不仅是三青团的前身,它下属的一个处,更奠基了后来无处不在的军统局!
一时之间,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仿佛看到了厚重的历史帷幕下,被掩盖的数不清的“内幕”与真相。三青团是民国最大的青年党团,军统局是民国最大的特务组织。但它们却来自复兴社的“一分为二”!
关于王天容的疑惑似乎一下子豁然开朗了。这似乎是在告诉我,在老家自幼见到的那个“地主”,在其十七八岁,还是乌石山师范学校的一个普通学生时,就加入了“中华复兴社”。然后因为军统局替代了复兴社,他也就成了军统局的基层人员。
但比起王天容,更让我感兴趣的,已经是复兴社本身了。
就这样,因为不可遏制的疑惑与好奇,从一个生活在我老家渔村的、芥末之微的“老地主”开始,我走进了尘封的民国,尘封的蓝衣社。
3
这一个晚上,我阅读了大约四五十份涉及复兴社的史料。阅读延续了整整一个通宵。到天色泛白时,我还丝毫没有倦意。次日,在草草一觉后,我来到了福建省图书馆。
福建省图书馆在我的生命里,是有着重要痕迹的一个场所。我最暗淡最凄寒的青年初期就在那里度过。关于复兴社、三青团的最早印记,也是在那里产生。当出租车冒着小雨,把我送到新省图的大门外时,一种恍若隔世的情绪就自然生长出来。我怀着一种近乎肃穆又略略酸楚的感情,走进新省图。
于是,蓝衣社的旧事,犹如一幅浩大的画卷,铺张在我的眼前。我开始和一小群才华横溢的民国青年对话。在破碎、蒙昧的民国图景上,他们先是忧虑、号哭、绝望,然后组织起来,领导了席卷民国的“蓝衣社运动”。最后,他们被集体地、鲜明地钉在耻辱架上,堕入阿鼻地狱,永世不能轮回。我仿佛看到,其中的几双饱含着泪水的眼睛,一直悬挂在图书馆灰色屋顶外的天际,哀伤地注视着自己参与缔造的中华民国,一步步堕落了下去。
第二章浪起东洋
1
蓝衣社的历史,似乎从日本开始。
1929年,东京先后迎来了三批中国留学生。他们都很年轻,全部九十人,清一色是现役军人,而且都毕业于中国南方的黄埔军校。他们散布在东京各〃文武学校〃内,为抵制其他党团、派系的渗透,遵照南京的指示,组建了黄埔东京同学会。
对这些黄埔学生,东京生活一开始是平静的。进入他们视野的绝大多数日本人,军官、教授、平民,乃至酒吧间的涂抹着厚粉的老板娘,都以惯有的谦卑形貌容纳着他们。但不过几个月以后,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潮就席卷了日本,也埋下他们的命运转折的伏笔。
1929年的悲惨秋天,稻米价格一向昂贵、曾经屡次爆发米骚动的日本,短短几个月后就出现了大量饥民、难民。大萧条、失业、恐慌、破产……像风暴一般地席卷了日本,风暴一般地使日本经济陷入瘫痪。
它也风暴一般地使尚武精神重新赢得了日本。平和思潮在功利浅薄的日本,本来就如此脆弱。经济危机、贸易萎缩,一下子改变了千家万户的命运。日本所关注的经济资源,此时从机械、制造、人才、外贸,变成了原料、采掘、人力、土地。在20年代的尾声里,日本民众重新关注起了土地。
这些关注的眼光,聚焦于离东京约三千里的一个〃新大陆〃满洲。议员松冈洋佑的〃满蒙生命线〃说,短短几个月就席卷了日本。到1930年,一些日本教师甚至在课堂上宣扬起了〃满蒙生命线〃,日本的学童、青年都为之倾倒。
和平的日本像纸糊的大厦那样坍塌了下来。它更制造出了一个以视死如归的气概,决心为日本吞并满洲的群体。这个群体就是日本陆军,特别是军内密谋组织。
1930年11月,一小群密谋军官在东京车站,以〃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态度,极其镇静极其从容地刺杀了首相滨口雄幸,而后投案自首。这是一个离奇的刺杀,因为在事后的审判里,他们说对滨口首相的刺杀,与首相的〃个人品格〃无关。只是对大日本帝国前途的〃不同理解〃,对满洲地位、中日关系的不同理解,他们必须刺杀首相。
这些军官的大多数,最终被判处死刑。然而在日本人的心里,他们是这个〃太阳帝国〃的英雄人物。是把生命奉献给〃拓荒八极〃的天皇事业的再一个神话。
1931年初,〃滨口刺杀案〃进行审判。整个日本屏声静息。有线广播所直播的声音略有沙哑,还有一些对话模糊不清。但是,举国的青年乃至许多老人、妇女、儿童,都为被害者即滨口首相,以及凶手即几个陆军军官,共同地流泪。23万军人以及7000万国民,都认为首相以及凶手的生命都应该得到回报。
这个回报就是中国满洲。
2
万宝山位于满洲中部,当时隶属长春县管辖。所谓〃万宝山事件〃,原本是一个山野小事。它起源于两群农民的斗殴。一些史料谈到事件的最初缘由时,只是简单地说:〃李升薰是一个朝鲜的土地掮客。他早年在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