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装作不听见过去罢。这正是他的天禀聪明,一入仕途就会了这见风收帆的诀窍,无怪他将来要宦途得意呢。贾端甫把话说完,又拿着杯子劝着大家道:“我只顾说话,把众位的酒都耽误了,请干一杯。”一面又催管家斟酒。不多一会莱完席散,众亲友各自告谢而去。
贾端甫在家里住了一个多月,也到州里去过两次,惠荫洲也来谈了几回,又托惠荫洲写了几封信带在身边,先在场下,后到扬州、南京、上海、江苏各处官尝盐务、商号张罗了些,约摸也有千金左右,回到通州,已自腊月中旬。这天看见报上的电传阁抄,是傅中堂逐出军机创职回籍,却把厉尚书派在军机大臣上行走。他看见他的恩师进了军机,不觉怦然心动,就有个王阳在位贡禹弹冠的意思。忙忙收拾过年料理进京,只因要带着家眷走,不带老妈子,路上无人服侍,带老妈子,通州人听见进京,觉得路远得狠,要的工价甚昂,这是个日长岁久的事体,怎能不打算打算呢?张全乘机说道:“小的也只一妻一女,妻子本是北边人,女儿也方三四岁,本想带着进京,不如叫他路上服侍太太小姐,求老爷赏份盘川就是了。”贾端甫也觉得很便当,就叫他赶紧到扬州接了来。贾端甫计算,张罗的钱为数不多,又同他丈人商量硬要通挪一千银子。可怜这周敬修是个视一钱如命的生意人,怎经得这女婿左一次有一次的刮削呢?然而又因他官尊势大,有三分爱他的心,还有三分怕他的心。只得忍着肉痛,照数替他汇了进京。贾端甫算了一算,总共腰里有两千多金,京里还有印结可分三四年的用度,也可以敷衍得过,就带着这位周氏夫人、静如小姐、张全夫妇,连他那小女儿一齐动身。通州雇的男女仆人、烧饭的都开销了。
周敬修还亲自带着几个出店的送他们到芦泾港,帮着搬东西上轮船。这驳船也就松了缆,开去了。
贾端甫到了上海,在长发栈住了两天,搭了新济轮船,到了天津,坐火车到京,暂在杨梅竹斜街的斌升栈住下。第二天,赶紧到厉老师宅子里道喜。他是十点钟进内城的,在门房里坐了有一点多钟,老师方才回来。回事的把他的帖子送了上去。
厉大军机一见大喜,就请在书房里谈了半天,留他同着吃了饭,同他说道:“近来我竟忙得狠,人家看了阔,其实没有甚么意思,不过朝廷的恩典厚,不敢辞。”贾端甫道:“老师是清望着于中外,不但朝廷倚为柱石,就是天下苍生,亦无不额手仰望的。”师生两人谈的甚为投契,到三点多钟,方才回去。次早到衙门里销了假,又在总部胡衕、老师宅子左近,找了几间小小的房子,把家眷搬了进去。江苏同乡翰林部曹,在顺治门外几处胡衕里住的居多。他却另有意见,一来离老师宅子近,何以时常过去授业,二来内城用度省些,三来他是个要讲道学的人,免得住在城外有些亲友要拉去吃馆子、听戏,坏了声名,多了是非。所以,住在哈达门内清静些儿。他晓得老师是不收礼的,只拣了在上海买的几件素色外国缎的女衣料,送与那位寡世嫂。看见几件衣料又狠中意,也就破例收了。从此他不时就到厉大军机宅里走走,门房里几位得用的回事、管家,也都混的狠熟,他到了宅子里,只要老师回来空着,总是他在面前陪着闲谈。若老师这天没空,他就躲在门房里不露面子。厉大军机看他来的时候无一回不凑巧,晓得他是个方正而又精细能干的人,并非那种一味古板迂腐无用的可比,心中格外喜欢,里头有甚军机事务,不时也就同他谈谈。他却是谨守温树不言之戒,从无丝毫漏泄,老师更加赏识。但是,他既是一位军机大臣的得意门生,天天可以同这军机大臣见面的,他虽然不肯同人家应酬,人家也争着要来同他亲近。他却狠有分寸,凡是他自己的同乡、亲友来找寻他,就一概正言厉色的回绝,说是我虽然常在敝老师处走走,但是所谈的皆是穷理尽性的学问,立身行己的功夫,至于朝政外事。我固一概不问,老师亦极不与我谈的。若要讲到说项推毂的话,我这位老师固是铁面无私,一毫关节不通风的。就是我兄弟也还知自爱,怎肯为人家滥作曹邱呢?那些人也就不敢强以所难。若是同厉大军机那一面有点瓜葛的人,要他在里头敲敲边鼓,说两句好话,他倒也乐于成人之美。而且他说话的法子又巧,候的时候又准,只要是他答应说的无不灵验,从不会碰钉子的。这些得到好处的人,也甚感激,遇着进京、出京、年下、节下,大约都有些馈赠的。
只要这人送的诚实慎密,他倒也不肯过拂人情,总要照数笑纳的。如此两三年下来,他一个极清廉的穷京官,倒也不求富而自富。就是他那位管家张全,也沾光不少。可见只“财”之一字,只要运气来了,甚么官皆可以发得,也有个莫之为而为的道理在里头呢。
这天,正在厉大军机那里闲谈,忽见外面回事的拿过一个手本、一个帖子来,手本上写的是同知衔指分广东试用知县增辉,帖子上是小门生增辉,上头黏了一个红签子,写的是系江苏通州直隶州知州惠椿之子。几个小字还夹着一封信,信面上是夫子大人安禀。贾端甫在旁一看,心里想道:这不是通州的增二少爷么?他怎么忽然到京里来呢?这回就是来找我老师的门路,可也碰在我的手里,且慢慢的叫他吃点小苦,他才晓得人不可以貌相呢。这厉大军机一面拆信一面说道:“惠荫洲的儿子也捐了官了,这倒不能不见呢,就请在那边小花厅坐罢。”
究意这增朗之为甚么进京?恐怕的书还说他不完,请诸位停停再看罢。
第四回 龙伯青忍辱绍箕裘 增朗之避风登仕服
这位增朗之,为甚么丢着那最快活的少爷不做,跑到京里来呢?原来那增朗之的老翁请的那位钱谷龙师爷,自从把贾端甫辞了之后,另请了一位姓王的秀才,是个扬州人。这王先生不但做人圆到,笔下灵动,并且丝弦萧管、京调小曲,无一不精。到馆一个多月之后,每到放学的时候,就自己以此消遣。
这男女两个学生,正是投其所好,也就跟着要学,这王先生倒也不吝教诲。谁知这两个学生读书的天份有限,学唱的天份甚高。那女学生更是天生成的一串珠喉,又圆又脆,唱起那小荣归来,虽只十一二岁的人,那一种轻倩柔媚之神,能令人魂消心醉,比那些西南营的姑娘要高得多了。丝弦到手就能成声,而且抱的式样、弹的指法都是不学而能,真是个生有夙慧的。
就是那男学生,虽说逊于乃姊,喉咙却也不错,唱起那旦脚的昆曲京调,宛转如好女一般。这王先生见学有传人不胜欢喜,也肯尽心指授。不到一年工夫,这两位高足,于那唱歌音律科的学问竟能领得卒业文凭。龙老头儿有这一双儿女,又有一个千娇百媚的爱姬,还有一个克绍箕裘的令子,家道又很温饱,也可以娱此暮年。不料他财多身弱,老态渐增,初只步履需人,后则渐成瘫痪。当那贾端甫登第回家开贺之后,这龙老头儿已是卧牀不起一月有余。依着惠荫洲的意思,看这位钱谷龙师爷不能到馆,就想另请高明,幸亏这龙伯青向来恭维得增二少爷十分受用,到这时候就在他老翁面前说道:“这龙师爷在老爷子衙门里也将近十年了,平日处的也很好,办的公事也从没有碰过上司的钉子,现在病着,虽然不能逐日到馆,这世兄龙伯青在衙门里学的年数也不少,平日公事也就有一半是他办的,遇到有要紧的事体,也还可以叫他在老翁跟前商量请示。今儿若因为龙师爷病了,就辞了他另外请人,岂不叫人家看得咱们待朋友太薄么?”惠荫洲听他贤郎的这番议论,倒也十分近理,也就将就下去。那龙伯青听见感激万分,但是自家的底子自家知道,心里想着他待我的交情虽然甚好,然而没有甚么可以牵绊得住他的地方,这交情总靠不祝老翁的病看着是不会好的了,若万一有个风吹草动,这馆是终究要脱的。我是个没有出过手的人,到那里去谋馆哩?必得要想个法子,笼络住这人才好。这天又在小银珠家吃酒,两个人到了酒酣耳热之时,这龙伯青开口道:“我承朗翁这番相待,真是情逾手足,无恩可报。意思要想联一个金兰之好,但是我年纪稍长两岁,似乎不当。”这增二少爷正在高兴头上,满口应允。
第二天,龙伯青赶紧写了份帖子,穿了衣帽,到增二少爷书房拜换。增朗之也连忙叫人去写帖子,说明早一准登堂。这龙伯青又吩咐厨房预备一桌酒菜,又同姨娘、妻子、妹妹说道:“明天须要早点收抢收拾,怕他是要请见的。”次日十一点多钟,增二少爷穿了衣帽,坐了轿子,叫家人拿了一个如弟帖子,来拜龙少爷。龙伯青赶紧穿了衣帽,迎了出来,到厅上行了礼,交了兰谱。增朗之叫家人拿好便帖子,拜龙师爷。龙伯青连忙自己拿着帖子进去回,出来说道:“家父虽然不能起牀,因系通家至好,不敢客气,请到房里相见,但是不可行礼。”
增朗之应了,跟着龙伯青进了上房,到了龙钟仁的房里,走到牀面前恭恭敬敬的叫了一声:“老伯!”那龙钟仁在牀上拱了一拱手,说道:“小儿承蒙不弃,许订昆弟之好,真是高攀,将来一切总望格外看觑,我是老的不能动了。不过拖延日子得一天算一天。”增朗之又安慰了两句道:“老伯这病不要紧,天气暖些就会好的。”那杨姨娘、龙玉燕同着龙伯青的少奶奶水柔娟,都打扮得花团锦簇,在堂屋里等着见礼。龙研香也从书房里叫了进来;龙伯青就邀着增朗之出来-一相见。增朗之看那杨姨娘虽是半老徐娘,而风致不减,这位世妹更是娇小玲珑,两个双眼睛箍儿含着一汪秋水,真是个天生尤物。就是那位把嫂,似笑佯羞的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