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玉米地送肥,归来时发生的。本来毛驴比儿马蛋子驯服得多,一般说来赶毛驴车并不困
难。只是1960年的饥荒席卷全国,我们都常以瓜菜代粮了,毛驴很难吃到料。那天,赵老
夫子送完肥,赶着小毛驴车回生产点。他口袋里偷偷藏了几个青玉米,在无人的地段便掏出
来啃着、嚼着、咽着……不知是赵老夫子偷青刺激了毛驴的肠胃,还是他那狼吞虎咽的架式
使毛驴感到眼馋,反正这家伙拉起小车就往生产点连蹦带跑。在大路往生产点拐弯的丁字路
口,有一个用碎砖头垒起来的公共女厕所,那驴儿可能想到糟头吃草的心情太急切了,在拐
弯时硬是不听赵老夫子的鞭杆指挥,拉着车没去拐90°的死弯,直接从马路上斜冲了下
来。
这一下可不要紧,公共厕所的墙被小车给撞倒了,里边两个妇女正蹲着,一下惊呼起
来,“啊——”“哎呀——”她俩一边往上提裤子,一边破口大骂:
“你会赶车吗?”
“怎么把车往女厕所的墙上赶?”
“流氓——”
“带眼镜的四眼流氓——”
赵老夫子操着南方口音,连连道歉;“真对不起,不是诚心撞墙,是我头一次赶车—
—”
当时,正是老右收工吃饭的时候,大伙都看见了这幕戏剧。于是,赵筠秋赶车撞倒女厕
所这段不光彩的历史,便成为解忧排愁的笑料。右派陈德贵还把它编成了谜语,叫大家猜:
“赵老夫子赶车撞倒女厕所,打一中国电影名字。谁能猜出来,奖糖球两个!”我们都觉得
这个谜语十分费解,因而无人应对出来,陈德贵只好抖出谜底说:“这部电影名叫《姐姐妹
妹站起来》。”
此时,轮到我赶车了,可是我赶的车不是小驴车,而是一辆地地道道的大胶轮平板车。
拉着这挂大车呱哒呱哒走着的,不是小毛驴儿,是一匹红鬃烈马;赵老夫子赶着车是往僻静
的野道运肥,而我赶着车是走向闹市拉砖;他偏腿坐在车辕旁,显得异常悠闲;我不敢坐上
马车,一只手拉着缰绳走在儿马蛋子旁边,心里紧张得怦怦乱跳。
还算不错,这匹蒙古马只是在“窝里反”,出门拉车倒显得十分安分,到了城墙豁口,
我把草料口袋扔在它嘴边,才想到这等于是假情假义,因为我不敢给它解下铁丝笼头。生怕
它再犯野性,咬了路旁的行人。
我衣衫褴褛。出于自尊,尽量不看路旁的来往过客,我从1946年进入北京,市内的熟
人和亲友为数不少,生怕被人看见我的酸楚之相。我弯腰搬起一块块沾有灰浆的城墙砖,往
大平板车上运着码着。本来这个活儿应当是两个人干的,我们那位“头人”偏偏照顾我,叫
我又搬、又运、又装、又码,美其名曰“严格要求”。等这一车砖头装完,已过了中午的吃
饭时间,如果仅仅肚子饿还可以挺过去。待我吆喝牲口刚离开城墙豁口不远,突然有个脆脆
的声音喊道:
“喂!你是……不是……从维熙?”
我停住车歪头看去,路旁站着一个穿花格外衣的妇女,她充满惊奇地凝望着我。
“是我,我是……”我颠三倒四地回答。
“我叫梁佩瑜,你忘了吗?我们在学校时是一个文学小组的!”
我顿时记起她来了。当年在“北师”上学时,她是个爱说话的“机关枪”,每每讨论一
部作品,她总是发言最多。后来,学校里成立了宣传通讯组,课余我们在一起工作了一年
多。她性格好动,我曾把她看成女性中的“别林斯基”,因为她很喜欢评议社会和人生。这
真是哪一壶不开,偏提哪一壶,为什么偏偏在这儿遇见昔日的学友呢?
“你怎么……”
“拉砖砌猪圈。”
待她还要询问我别的问题时,我以攻为守地反问她了:“你这是去哪儿?”
“我家住天津,去永定门火车站正好经过这儿,左看右看很像你,就停住了脚步。”阔
别几年,她性格依旧,一说就是一串儿,“毕业后,我分配到宣武区××学校教书,你不是
调到报社去了吗?”她边说边用探寻的目光打量我,毫不掩饰她骄傲公主对“落魄才子”的
同情。
这场景使我想起了《保尔·柯察金》电影中,保尔和冬妮亚在一个无名小车站的相遇—
—尽管在学校期间,我和她只有友情,而无超越友情的东西。
“还没摘帽子?”她问。
“轮不到我。”
“为什么?”
“改造表现不好!”
“简直是活活糟踏人。几年前,我还给学生们朗读过你的散文《故乡散记)呢!那篇文
章,编印在语文教材之中……”
我看她的话越来越多,提醒她说:“你去车站吧!别误了火车!”
“没关系。”她说,“这儿每天有好几趟路过天津的火车,误了这趟,坐下一趟好
了!”
“不行。我还有任务哩!”我肚子已经饿得咕咕噜噜地直叫了。
“难得见面,多聊一会儿吧!”
我指指那匹负重的枣红马:“它该吃草料了!”
她遗憾地皱了皱眉,无可奈何他说:“你把地点留给我吧!有空我去看看你!”
“这……这不大方便。我们后会有期吧!”我举起柳棍儿轰赶牲口,极无礼貌地拒人于
门之外。
奈何?
我怎么能让昔日的学友,到“四路通”来呢?那儿除了少许几名干部之外,都是清一色
的老右——中间还有一个阴阳人,他是既不能称之为干部,又不能称为右派的摘帽右派——
我们的“头人”。
归途上,我仿佛是受了侮辱似的,心情十分郁闷。其实,老学友梁佩瑜丝毫没有流露出
对我的轻蔑之情,实因我过于自尊,过于敏感,才产生这般的怪诞心理。我不禁羡慕起这匹
蒙古马来了,它无痛苦,更没有人类具有的种种思绪。它套上夹板和套具,埋头拉车,卸了
车打个滚,进马厩去吃草料,周而复始,单调如一。也许我的生命退化成一匹马,或者说那
头毛驴,就获得了永恒的平静和自由。
不管“头人”出于什么动机,应当说是收到了良好的效果。我不再俱怕那匹蒙古马了。
我能摇鞭赶马车了。这在知识分子工农化上,算是一个进步。俗话说:“艺多不压身。”至
于文化是否在工农化过程中退化,那是哲学家们的课题,我无需多来饶舌。从此以后,只要
老温不在,车把式的任务非我莫属。记得,已是1960年的深秋时节,“头人”分配我赶着
马车去北京东北郊的九龙山酿酒厂拉稀酒糟。大平板车上用绳索固定住一只大洋铁桶。当
时,报社。出版社和新华社北京分社的机关食堂,已经出现了玉米核搓成浆液后掺真正玉米
面蒸成的窝窝头,饭桌上已出现了代替真正肉食的人造肉。1958年大跃进吹牛吹出的谎
祸,在北京各个机关和家庭的餐桌上已然呈现出恶果(山东、河南……包括“天府之国”四
川,饿死了数以百万计的平民百姓)。因此,拉稀酒糟养猪,成了饥饿年代中的特殊任务。
我身为一个戴帽右派,黎明前披星戴月套车而出,直到乌鸦绕树飞鸣的黄昏才归。
身穿旧狗皮大氅,头戴一顶遮颜破棉帽,怀里搂着一杆轰赶牲口用的皮鞭,日行车几十
公里(因四路通离九龙山十分遥远),而且要穿过北京的建国门大街、崇文门、虹桥、金鱼
池、天桥、永定门大街等几个闹市区。
至今,我回忆起其中某些镜头来,还心惊肉颤。一天老诗人晏明当我的跟车助手(报社
干部经常来生产点参加短期劳动),和我一起奔赴九龙山去拉稀酒糟。当马车行至金鱼池大
街向虹桥路拐弯的丁字路口时,这匹蒙古马弯子拐得太直了,直直地向北冲去。好家伙,大
车的左轮子不偏不斜正好撞到街心的交通指挥台上。红色的交通指挥台被撞得挪了窝,交通
警察险些葬身于车轮之下。
我拼命勒嚼子,马车停下了。
那交通警察怒斥道:“你这是怎么搞的?”
说真的,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事情发生在短短的瞬间,我只好愣愣地听着训
话。
“你会赶车吗?”
“为什么偏偏冲撞交通指挥台?”
“你是哪个公社的?”
“我一定要通知你们公社。”
交通警察脸气得煞白,我尴尬得满脸滴汗。这时,多亏老诗人晏明跳下车来,为我解了
围。他说:“真对不起,他是我们报社的下放干部,过去没赶过马车进城。初学乍练,撞了
指挥台,请你多多原谅!”
他没有通报我的右派身份,而冠之以“下放于部”的美称。那警察拍拍腿上的尘土,狠
狠地瞪了我两眼,警告我说:“撞交通指挥台犯法,要是碾坏了警察,罪上加罪,懂了
吗?”
“懂了!懂了!”
我懂了什么?我完全是机械地回答。等马车继续上路之后,我连连感谢晏明同志说:
“多亏了你,不然也许会把我拘留几天呢!”
生活真他妈的充满了戏剧性。是不是我在光天化日之下遇见了“鬼打墙”了?!黄昏时
分,当我赶着马车,拉着一大桶稀酒糟回来,走过狭窄的虹桥路时(当时虹桥路是北高南低
的缓坡,中间有一条有轨电车道),一辆叮铃叮铃作响的有轨电车,从马车后驶了过来。电
车司机可能是出于好心,怕撞上马车。岂不知我赶着的这匹内蒙古来的儿马蛋子,还没有听
惯城市的嘈杂音响。这突然响起在我们身后的一连串铃声,使这匹马先是竖起耳朵,然后是
迈开四蹄狂奔。我的天!车上拉着的是一车稀酒糟,车上还坐着我和晏明。尤其糟糕的是,
这段路是下坡,欲停车而不能。车铃早在我们身后哑下去了,而车却越跑越快,这匹受了惊
的烈马,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力气,一口气拉着我们跑下了虹桥路,才逐渐放慢了速度。
值得庆幸的是,当时已过了上下班的高峰期,街道上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