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与文论》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散文与文论- 第6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我多么憎恨“遗忘”。我认为这是人类最可怕的劣性、最可耻的瘢病。没有了记忆,也
就丧失了理性。一切丑恶与污浊都是在模糊的记忆之烟的遮蔽下肆意侵犯的。人类正在用遗
忘扼杀自己的全部希望。

    一个人对于自己的经历、自己的准确知晓、自己的记忆,必须反复探究,重复追寻;要
讨论,要在相互的诉说中将其加固。这在现代人的生活中是至为重要的,简直是生死攸关。

    实际上生活在不断重复——相对意义的重复。每一次重复都会留下沉沉的代价。如果人
类能够战胜遗忘,就可以回避未来岁月中百分之八十的不幸。

    就因为此,我才要寻找一个安静,并在这个时刻不断追问自己:母亲在世时都告诉了我
什么?还有我的挚友、爱人、兄长以及敌人——他们都告诉了我什么?我在听到和看到的这
一切中,坚定不移地把握了和认知了的,又有多少?这其中是否还存在误识?

    这就是追问。对我来说,它的意义怎么估价都不过分。它将让我有可能清晰地注视自己
的言行和思路,冲出迷茫。

    人要战胜遗忘,首先要从对自己家族的认识上做起。一个人连自己亲人的得失经历都不
能烂熟于心,还怎么值得信任!要充分地理解他们,他们身边的故事和历史;要公允地评判
自己的亲人。一个家族的故事、它们发生的根源、结局的意义,都要从头问起——“为什
么?为了什么?!”

    我们作为一个后来人,需要走近自己的家族还是离开它?

    如果离开——如果走近——我知道这是人一生只有一次的选择。我只要一想起这种选择
的严重性就不敢松弛了。

    我不得不一次次想象离我并不遥远的历史和人物,比如父亲、母亲、外祖父和外祖母、
林中老爷爷、父亲的叔伯爷爷,还有更近的人和事——大雪中死去的山地老师、我在○三所
的导师、口吃老教授……他们的行迹有什么不可磨灭的意义?他们生下来当然绝不仅仅是为
了走进那样的一些故事,而是在认真地、一丝不苟地捕捉心灵中闪烁的光点。那才是某种永
恒的东西,犹如从世俗尘埃中找出金属颗粒。就为了获得它,一个个九死未悔,历尽磨难。
那真是以死相抵的一场场拼搏。

    他们是各式各样的人,但都不约而同地追逐自己的信仰,坚信它、依偎它,把终生的幸
福寄托与它,抵押给它。即便是父亲的叔伯爷爷这样顽固的人物,也活出了一份纯粹。他面
对着必将来临的死亡显得何等从容,竟没有想过乞求。

    在我难以忘记的亲人和兄长挚友导师之中,只有外祖母和林中老爷爷是很少受过正规教
育的人:其中老爷爷甚至一天书也没有读。令我感到惊讶的是,这竟然没有从根本上阻断和
影响他的知性。他几乎是凭本能就抓住了善与恶的区别,一生都没有失去判断。

    我相信他们在记忆中有个永不消失的印记:不仅记住了自己的,也记住了别人的;不仅
记住了切近的,也记住了遥远的;他们将美好与丑恶、幸福与苦难一起记住了。于是他们对
于各种各样的机遇、罪与罚、美与丑、荣与辱,对于这一切的演化和重叠,都有个预料。他
们心底从来没有失去提防,时刻准备和背负着——背负着并不属于他们的责任、警惕,特别
是人的罪愆……他们有一个沉重而至善的人生,直到最后还给自己一个完美。他们才像人一
样活着。

    当苦难之丝缠住他们的时候,他们也会努力挣脱,但挣脱的目的绝不是为了将这沉重卸
下来加给别人。无法负起的沉重啊,如山石一样的沉重啊,直压下来,压了一生,把他们压
进泥土——最后那一刻他们想得最多的,大概还是苦难的根源;他们仍然没有从追思和质问
的立场上后退——这才是使人震惊之处。

    我惊愕而崇敬地看着那些消逝的身影。赞美已经远远不够了。他们一生有失误,有缺
陷,但他们的洁净不容置疑。我爱他们,我永远不忘他们给我的滋养。

    那一切在逼近,园艺场的树木毁掉了一半,下一步呢?我不敢想葡萄园最终的破碎……
为了阻止它,我们将付出最昂贵的东西。

    我为心爱的葡萄园投入得太多了;仅仅是一些眼前的问题,我也不知该怎样应付。怎么
安置小鼓额呢?这可不是一般的雇工,因为她已经把自己悉数交给了这片土地,几乎为它献
出了全部;她不能失去这片园林……还有四哥夫妇,他们的家就是园中茅屋,早已做好了在
此度过下半生的准备。

    我们将不得不寻找新的土地、土地上的居所。我的跋涉会倍加艰难。我并不认为以前有
过居所,那不过是风雨飘摇的驿站。愿那携扶一起的流浪再晚些来临吧;即便茅屋倒塌,我
们不得不牵上斑虎转移的日子,也不会有什么悔疚。流浪也许是人生的另一种真实。

    我试着问过鼓额:“如果有一天葡萄园不在了,我们怎么办呢?”

    她眨巴着眼睛,反问:“怎么办?”

    “我可得好好想想呢。”我后来说:“无论怎么,我们大概都不会离开平原。”

    她脸上马上有了一丝轻松:“就是说,你不会再回城里了吗?”

    “是的。”

    “是的!是的——那就好!我和四哥响铃,我们大家在一起,只要这样就好。我们不会
挨饿,我们会过得挺好,是吧?”

    她的兴奋感染了我,我也大声应答:“是的!是的!”

    她并未考虑将来的生活艰难与否,而是首先想到我们这些葡萄园里的人仍然能在一起—
—她关注和求助的是一份精神的力量。她企盼这个独特大家庭的扶助,害怕失去人间的温
馨。她为此找了好久好久,最后在葡萄园里才算找到了它;这种人间温情那么强烈地吸引了
她,她发现这有别于父母所能给予的,新奇又陌生……于是她紧紧怀抱了它,永不松开。

    对未来的一切我尚没有十分把握,但却不会因为返回平原而悔恨。我只有脚踏这片最初
结识的泥土、给我生命的泥土,才会准确无误地辨识这个世界。我遥望那座城市,那座给我
幸运也给我不幸的城市,一个念头从未有过地坚定了。

    柏老、“瓷眼”和柳萌,他们代表的一切所能强加予我的,只是远离泥土的一场虚构,
既丑陋又轻如鸿毛。当我动手和我的兄长一起去撕破它时,才看到了真实的土地。

    我在泥土上吸取力量,就为了有一天能再一次伸手撕破。

    不必存有幻念,这是早就开始了的一场拚挣。多少人为此付出了血泪心汁,他们已经长
眠不醒,却没人记起他们的光荣。

    是的,这如果真的是没有回报只有牺牲,那就让我牺牲吧。

    柏慧,你会体味到我在这场催逼下的心情。我从诞生的平原被驱赶到那片大山,像个野
物一样被追逐;后来躲到了你的身边;再后来又被追赶,我找到了一个兄长;我们一起奔
跑、跳跃,越过荆棘和地裂;最后兄长死了,剩下我孤单一人跑啊跑啊,一直跑回这片平原
——它是我最后一片大陆了,可它正在被掏空,很快只剩下一个小小孤岛。我现在就站在了
这个孤岛上……

    我迎着你投来的目光,感受它的温暖。这目光是不可替代的光,是带领我飞升的光,也
是让人追忆长思的光。

    我沉浸漂移在温柔的水流中,耳畔是哗哗的浪花抚岸之声。一天繁星映在水中,它们在
注视,长发随水漂流。丁香是永恒的花,它浓烈的气味让人回到某一个起点,找回青春的勇
气。是的,也许生命还依然新鲜,我要用这样的生命去对应这老朽的世界。我为我的葡萄树
剪去苍苍枝条,等待春天的新生。

    满园抽出的枝条翠绿簇新,蓬蓬勃勃,宛如少年那一头乌亮的毛发。多么好的青春啊!
野生生暖融融的气息吹拂大地,绿色植物一夜间茂长起来。小甲虫忙碌异常,白色小羊在沙
岗上甜叫。我走在新生的原野上,再一次感受你的目光。

    又一片绿色从脚下铺开,那是朝阳青茅;水潭里金光耀眼,细叶满江红密密铺展……你
的目光望遍了这片土地,又在问我:

    这就是你的登州海角吗?是的!来吧来吧,在这儿你可以伸手迎接扑面而来的春风,一
群群鸟雀和四蹄小兽都嗅着你的气息,簇拥着你,与你一起登上高高的沙岗。你用微笑安慰
这片原野吧。

    我把鼓额领到你的身边,你们紧紧相挨。阳光把你们映成了金色,连眼睫毛也像沾了莹
粉一样闪烁。这两尊连体雕塑是属于荒原的,她将在记忆之河永不消逝……

    围困迫近了。沉重的金属之声在夜色中响成一片。我听到鳗鱼在苇丛下恐怖呢喃。一个
笨重而结实的躯体即将碾压过来。

    我梦见了大青:它在葡萄园里跑来跑去,一会儿又消失在篱笆后头。原来外祖母在那儿
摘豆角。我看见了她手里的白柳条篮子,泪水呼地涌出。我呼喊着扑过去,终于又有了自己
的外祖母!

    当跑到篱笆跟前时,什么都不见了。我兴奋得一身汗渍。

    真感谢“梦幻”这个玩艺儿,它可以在一刹时让时光倒流,再现出生动逼真的一切。梦
幻的意义超越了世俗。

    我再也无法平静入睡。回想刚才那个梦境——我甚至看到了大青鼻头上沾了一点土屑,
它奔跑时脖颈那儿的毛皮一耸一耸。我甚至听到了那柔细的小孩子喘息似的声音。

    思念铺天盖地而来,压迫得我喘不过气来。大青和它身边的一切存在于梦幻之中,原来
它们的灵魂并未熄灭。几十年前那个夜晚又异常清晰地凸显:风摇树响、野鸡啼叫、死寂无
声的小院。我又看到了新铺的一层沙子,外祖母和母亲坐在黑影里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