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行了,”琼芨打断他,“你讲不讲? 我要回去睡了。”她拉着脸说。
“好吧,从哪里讲? ”巴顿不明白。
“从你爷爷! ”
“爷爷? ”巴顿挠挠头,开始了:“从前,我爷爷在康区一个大户人家当管家,他叫次仁。一天晚上,夜很黑,次仁悄悄起来,他挨个儿在骡子的颈铃里灌满细沙,在这天晚上,赶着满载货物的骡帮越过金沙江直奔西藏。在拉萨,他发了一笔小财,又取了一门亲,并在乡下购置了土地和房舍,成为一个富足的商人和小地主。但财产到了他的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手上,因经营不善,为了抵债大部分多已变卖了,家境陷于赤贫。西藏民主改革时,才又重新分到了土地。家人送我到拉萨中学读书,后来优异的成绩使我被选送前往这所大学深造……”
“那现在你的父母呢? ”
“他们回康区探亲去了。”
琼芨似乎没听够:“以前修赠甘露丸的堪布是你们家亲戚? 那他现在在哪里呢? ”她想到了自己的哥哥昂旺赤列以及那高高在上的觉桑寺和失踪多年的丹竹仁波切。
“我们家从前是堪布所在寺院的施主,那位堪布的法力远近闻名。后来他去了印度。”
琼芨突然哭了,泪珠大颗大颗滚落在地上,她的大哥已死,别的为什么能活着? 一直隐藏在心底的痛苦这时令她忍不住泪如泉涌。巴顿望着低头痛哭的琼芨:“别哭了,”他笨拙地劝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哭,“怎么了? ”他问,又提起自己背心的一角替她擦脸。
“疼! ”琼芨推开他的手,“衣服磨得脸好痛嘛! ”她哭着说。巴顿光着肚皮尴尬地对她笑。琼芨瞪了他一眼,又伏在自己膝上哭着。巴顿等了一会儿,见她还哭,他猛地把她推倒在草坪上,在她的胳肢窝下面使劲儿挠痒痒,琼芨脸上挂着泪珠,止不住咯咯大笑,在地上滚着拼命挣扎,突然,巴顿把他的唇压在了琼芨的唇上。琼芨不动了。
“琼芨,我喜欢你……”巴顿喘着气低声说。
5
几年以后,藏族班的学生逐渐适应了小城的气候,都长高了一截。琼芨也变了。这天,窗外迷离的晨光中,琼芨坐在教室的第一排,穿着一条浅粉的无袖连衣裙,长长的两根发辫垂在饱满的胸前,显得格外清纯和娇美,她已长成大姑娘了。这时,她的语文课老师雷进到教室,放下课本,一抬眼望见琼芨抿着红润的唇对他微笑,他想他平时怎么没注意到她——于是,这个年轻的语文老师雷,课堂上,忍不住不时凝望自己的学生琼芨。看她羞怯地站起来回答自己的提问,她的秀气的鼻子,灵动的眼睛;有时,当雷讲解一首凄婉的诗词时,他发现琼芨的面颊上泛起了红晕,迷蒙地望着自己,两眼泪光闪闪,他不禁猜想她的心事,想她身上透露出的那淡淡的忧伤……
那时,琼芨与巴顿正在热恋中。英俊少年与妙龄少女成为同学们羡慕的一对。学校晚间放电影时,巴顿常从黑暗中挤到她旁边,挨着她蹲着,望着电影屏幕“假笑”。他知道琼芨在看他,他便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喜,手指一个劲儿挠鼻孔。
“别这样,真恶心。”琼芨打他的手。他悄悄拽她的发辫,又忍不住挠自己的鼻孔。
“给你。”琼芨递给他一个馒头。这是她晚饭省下来的。这年,老师告诉他们,为了给苏联还债,全国人民都在省吃俭用,学校学生也要定量。巴顿吃不饱,他正在长个儿,琼芨常把自己的偷偷留下来,两个人来到学校后面的山丘上,躲在山楂树下悄悄约会。
“我真想煮一大锅肉吃! ”巴顿趴在山丘的草地上,嘴里嚼着一根草说。他咽了口口水:“我们家经常煮一锅萝卜羊排,肥肥的羊肋骨,抹一点辣椒酱,真香……”
“我喜欢吃厨娘烧的莱,她做的辣椒炸牛肉片又香又辣……”
“厨娘? 你们家还雇有厨娘? ”巴顿不解地问。琼芨低头不语。停了一会儿,她望着远处说:“要是有糌粑也好呀,放上多多的酥油、白糖和奶渣,我真想喝酥油茶。”
“你是不是没吃东西? 全给我吃了? ”巴顿坐起来。
“我不饿,”琼芨笑道,“你是饿死鬼! ”
巴顿挠挠头,“我老是饿,也许我是猪? ”他偷看她,“我回去后给你寄多多的干肉、酥油和糌粑来。”他对她咧嘴笑道。
“算了吧,到这儿也发霉了。”她说,“你还记得我们到学校吃的第一顿饭吗? ”
“这么大的红烧猪蹄子! ”巴顿举起自己的脚笑道。
“那时我们都嫌恶心,全给汉族班的同学吃了,现在想吃也没了。”琼芨也咽了口口水。
“今天上汉文课时老师念了一首绕口令,”巴顿学道,“天上下雪落到地上变成水,不如当初就下水。”他问,“你猜我怎么答的? ”巴顿眨巴着大眼睛笑道。
“不知道,我想不出来。”琼芨摇摇头。
“我当时肚子又饿了,肠子咕咕响,我心想人要是不用吃饭该多好,也就不用施肥种地一辈子累死累活,我就举手了,顺口答道:‘老师吃饭变成屎,不如当初就吃屎,老师喝水变成尿,不如当初就喝尿……”’
“真的?!你太坏了,真恶心! ”琼芨吃惊地说,又忍不住和巴顿一起捧腹大笑,“你们老师真蠢! ”她笑得喘不过气来。“她是个老太婆,被我气病了。巴顿挠挠鼻孔不好意思地说,“我也没想到她会病。”
山楂树影拂过琼芨的脸,闪闪烁烁。
“琼芨,我年底毕业,我在拉萨等你,我们结婚。”巴顿突然说。
“结婚? ”琼芨吃了一惊。
“说好了?!”巴顿抓住她的手。他的手很大,硬而有力,他的声音低宏,脸上已长出了胡须;他从少年已变成了男人。琼芨望着他宽阔的肩,她点点头,又慌忙摇头。
6
巴顿毕业回拉萨以后,雷,那个年轻而清秀的语文课老师,他常常在暗中望着琼芨孤单的背影,看到她一个人去食堂买饭,一个人在图书馆看书。学校有文娱活动时,她一个人躲在宿舍里,她的孤独吸引着雷。
雷,终于去了。他去到琼芨宿舍,轻轻敲了敲门。
“雷老师? ”琼芨吃了一惊。
雷点点头,他走进去坐在她床边那把空着的椅子上。时间已是秋天了,琼芨没穿袜子,淡青的脉在她白皙的脚背下隐现,雷看到了琼芨左脚背上长着一颗小黑痣。
“坐呀! ”雷对她微笑道。
琼芨在床边坐下来,双脚怯怯地搭在一起时,雷看到她的脚心像粉嫩的藕,轻漾的纹路印在上面又像她含苞的唇。
“怎么,听说你病了? ”雷轻声问她。
她没病。她的青春正等待着——
“有点。”琼芨低下头说。
“看什么书? ”雷随手翻了翻,是《静静的顿河》。他微笑了,“学校今天要去给部队演出,你不打算参加? ”
“我……”她不想去。
“食堂今天不开饭,一会儿去我那儿吃? ”雷又微笑道,“我那里小说很多。”他补充道,“病了可以不参加活动,但要吃饭,听见了吗? ”他站起来,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巧克力递给琼芨,“我等你。”
7
校园里静极了,琼芨穿过学校里的小树林,经过池水,轻轻走向教师宿舍。长长的走廊很暗,在走廊的尽头,一扇虚掩的门透出一线光亮。
雷,他在凉凉的屋子里等她。当静静的走廊上响起她的脚步,他吸着烟,他的两颊因内心的激动不安泛起了红晕。
胆怯的脚步渐渐走近,她在门口犹豫了片刻,轻轻叩了两下门。
屋顶很高,四壁排满了书,屋子的正中,对着门,琼芨看到一张巨大的床,她认出那是核桃木的。使雷简陋的屋里有了一种贵族的残迹,她暗暗猜测雷会是这座古城里,哪一个陵中人的后裔。
宽大的床上铺着淡紫色柔软的被褥,“来了! 请坐,坐这儿。”雷给她搬来木椅子。琼芨拼拢双膝坐下来,她的心怦怦直跳,她望着地上。床边,有一双很大的布拖鞋。
“喝水,”雷也坐下来,“饿没有? ”他问。琼芨使劲摇摇头。
“怎么? 没吃巧克力? ”琼芨手里捏着雷送的巧克力。她抬起头来,大胆地望着雷:“您去过西藏? ”
“没有呀。”雷笑道。
“那您有亲人在印度还是英国? ”
“也没有。”
“可这巧克力是英国吉百利的Dairy Milk! ”
雷不由笑了,他对她说:“是我母亲从上海寄来的,上海也有,看,铁盒在这儿。”雷拿过来,空了的盒子里还飘散着可可和香草的馨香。
“您都吃完了?!”琼芨笑道。
“是呀,我最爱吃巧克力。”雷说,“我是不是很馋? ”
“男人还爱吃巧克力! ”琼芨笑雷,她说出雷是男人。她的脸红了。
“怎么? 西藏也有? ”他想了解她的家,和关于她的一切。
“有,小时候我多多吃了。拉萨的集市上什么都有,有尼泊尔的金饰,有印度纱丽,还有英国巧克力和波斯的猫眼石。”琼芨笑道,“对了,还有上海的糖,糖纸上印着好妩媚的美人。”
“是吗? 你有些像我们江南过去的女子。”雷望着她。
琼芨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那里的女子像水一样,我哪里有那么好看……”
“好了,现在你手里是我的最后一块巧克力,小心我抢你的。”雷开玩笑道。琼芨剥开银色的锡纸,轻轻咬了一口,一股奶香在她嘴里流溢,泪水突然夺眶而出。
“哎,想家了? ”雷叹了口气,他把自己的毛巾递给她,在她身旁蹲下来,将他纤秀的手轻轻放在她的肩上。薄薄的衣衫透着琼芨的体温,雷的手微微有些颤抖。
“离开这么几年,家里常来信吗? ”雷的嗓子突然有些哑,他抚摸着她长长的发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