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杰和黛拉离婚后不久,我独自一人跑去了藏北。母亲琼芨一时间焦急万分。而与旺杰相比,那时她更担心我,怕我再像以前那样干出割脉自残的蠢事。
母亲琼芨和哥哥旺杰专程赶来把我接回了拉萨,要我暂时在餐吧里帮旺杰。后来,旺杰餐吧的生意越来越好,又招了四五个服务员,我没什么事可做,有时便跑出去和朋友们玩。
母亲琼芨终于设法给我找了一份工作。
事情不多,接接电话,登记或给办公室分送文件。介于文秘和收发通联之间,应该算是这个单位的行政人员之一了,便处在了一群好奇心和嫉妒心一样强的女人和男人中间。那天,下班的班车出发了。我像通常一样坐到最后排最边上的角落。我讨厌和这种人群为伍。没人坐到我旁边来,我嘘了口气。但我和他们,我想总该说点什么以掩饰内心的厌恶。我脑子转来转去,但找不到半句可说的废话。我无奈地坐在后面,望着班车驰过的窗外。车里像往常一样,财务科的胖次旺、管资料的旺姆、打字员晋美、小吕……一直说说笑笑。我听每一个字,却是空的,笑声也一样。小吕的嗓门最大,又说了一些话,他们又笑起来。我瞟了她一眼,她的年龄和我一般大,穿着土气的衣服,也不化淡妆,脸上长着许多小雀斑还有高原红。她说着藏味儿的汉语,中间还要夹杂一些个藏语单词,她像是那类从小在西藏长大的汉人,使得她和车上大多数藏族职员格外近乎。但像她那样,咧嘴或翻眼珠? 我想我做不到。而在这些人中间,我只感到孤独和莫名的矜持……
回到家,母亲看出我情绪不佳。
“茜玛,上班累了吗? ”她给我倒了一杯热茶,“慢慢会习惯的。”
“无聊死了。”我脱了鞋靠在床上打开电视,“还不如在家呆着。”
“你这么年轻,怎么能总玩儿不工作呢? ”
“给给给,别唠叨了。”我从包里掏出刚领的薄薄几张工资递给母亲。那是一千多元钱,平均一天不到五十元,饿不死罢了。
“别满不在乎,你刚上班就有一千多元,比大学毕业生还多,你们单位挺好的。”母亲说着,满意地收起钱,那模样像是我从此有了什么保障似的,“我给你存起来。”她说。她进到里屋放钱去了。我看着电视:“妈妈,晚饭吃什么? ”我问她,话音刚落,我的手机响了,是短信,他发来的,甘珠——
2
和甘珠是在一次从成都飞往拉萨的航班上认识的。在空中。他穿着绛红色的长袍,飘来一阵奇香。他在旺杰的座位旁坐下。
“他肯定是个活佛。”哥哥旺杰低声对我说。哥哥的生意做得不错,那次去汉地进货,把我也带上了,算是奖励我帮他在店里周旋。
“他好年轻啊! 好酷! ”我低声笑道。
“胡说什么?!”哥哥白了我一眼。但我说的是实话。西藏的美男子都在寺院里。而拉萨,男人们苟且在某个单位,穿着西服,规矩的短发,没有梦想,更没有狂喜;并且,人种的退化使拉萨的人群与四川人苗条的身段愈发接近。而当蔬菜多于肉食,大米的价格超过了青稞,更多的人像是格外知足地活在圈养中……
“请问您需要什么? ”空中小姐推着食品车过来了。
“我要一杯热咖啡,谢谢。”他以标准的汉语说道,声音格外清朗。我和哥哥吃了一惊。
“你们二位要什么? ”他回头对我和哥哥友好地微笑了一下客气地用藏语说。我便清楚地看到他洁白的牙,浓浓的眉和高高的鼻子……“一杯橙汁。”我对他甜甜地一笑,显出我脸上一对迷人的酒窝,我想起那首歌:“拉萨的女儿,美如水莲……”那是八十年代初流行的一首民歌。那时,拉萨女孩喜欢那些闯入拉萨的康巴富商,坐在他们的摩托车后面,飘扬的长发引人注目;九十年代,洛泽那样,有一些钱,温文尔雅的异国藏胞带来了新的欢乐。如今,当一些拉萨男人沉溺于汉地“猫”的怀抱,拉萨的女人仍一如既往,无拘无束地欢畅着,美丽而灵性……我笑了。当然,这微笑,与爱情无关……
“您是哪个寺院的? ”哥哥在问他,“听您口音来自康区? ”
“您去拉萨朝佛吗? ”我也问。机翼掠过云层,我们已悬于半空,进到了飞禽的境地。
“对。”他的眸子清澈见底。
“您会在拉萨住很久吗? ”我说。飞机在空中颠簸了一下,撞上了气流。
“一两个月吧。”
“可以问您的电话吗? ”我脱口问。
“当然。”他转过去翻出一个小黑笔记本,“这是我的名片。”他递给哥哥一张,又递给我。
“谢谢,到了拉萨我们联系好吗? ”我笑道。哥哥飞快地斜了我一眼,他怀疑我的用意。
“您是电脑设计师? ”他看哥哥的名片问。
“哇! ”我惊叹了一声,他的名片上写着他是某某寺的转世,甘珠。他有一个转世的头衔。名字前还绘了一个金刚杵,和他脖子上戴的那枚一样,在他的衣领间忽隐忽现,很精致,像是银雕的。
“你是朱古呀?!”我由衷地说。“朱古”即化身之意。
“叫我甘珠。”他莞尔一笑说。
“到拉萨我们可以请您出来坐坐吗? ”我问。
“别胡说。”哥哥不好意思地打断我的话。
“当然可以。”他微笑道。机窗外,阳光穿梭在云霞间,虚幻的世界,被光和云以及空气、风盈满,还有星星,多如藏区大大小小寺院里成千上万的转世……我不由回想起拉萨。回想哪一年的某一天,在佛祖圣诞和圆寂的日子,我曾遇见过甘珠——
3
那时,整整一个月,在香柏燃起的桑烟中,弥漫着唯一的,拉萨的气息。传说这时穷人的节日来临。钱币将如河涌,流进穷人的手中。于是四面八方的人们,从草原、农区、遥远的山沟来到拉萨。拉萨的各条转经路上,一夜之间挤满了白发的老人,刚出生的婴儿,躺在地上已病入膏盲的人——都在祈盼着滴水成河般的布施。我们从这条路出发,要去往远处的一个寺院。长长的路上,数不清的乞丐伸长了乞讨的双手,在铺着彩砖、大理石的街两旁席地而坐。炎炎烈日,空气中散发着刺鼻的尿臊味以及满路的粪便……
大约中午,我们到了。大院里上百的喇嘛正在排练“跳神”,这是藏传佛教仪式中的一种宗教舞蹈,密宗艺术。但这天,许多人,拉萨的、汉地的和外国人都云集在这儿,人们打着太阳伞,拍照,摄像,胡乱议论。冗长的鼓声中,喇嘛跳神的步子扬起满院子的尘土,脸被正午的太阳灼得通红,淌着汗。一些喇嘛边舞袖子边打量围观的人,眼神淡漠。还有的回头和后面的舞者说几句话,有一个嘴里嚼着什么。甘珠带来的施主立在那儿看了几分钟便进了寺庙。他像是日本人,又不大像。穿着布鞋,像汉地藏传佛教信徒一般,表面的言行有些神经兮兮。他来到佛殿大堂,他站在中间闭着眼双手合十,念念叨叨地祈祷,身子前后微微摇晃着,足足半个时辰有余。没人能猜出他的祷词,他心里的念以及他玩世、嗜酒、挥霍无度——他的虔诚无人知晓。甘珠也不能。甘珠只能费尽心机安排他此行给五百多个僧人,每人发放二十五元的布施。这点钱在前几年,对这个寺是太小的一笔数目,没人理会。但这次,这里是败落了。施主是绝顶聪明的。他看透了。所以,他不看那些散漫的跳神的喇嘛。当众僧披上红衣盘坐于大殿,他也听不懂他们高低不齐地在念那一段经。他缄默,他不揭露。只是弯腰在每一个僧人前放下二十五元布施。这对于他,微不足道,不足他一天烟和酒的价钱。但这时,甘珠却在跑上跑下,显得力不从心和忙乱。施主是商人。商人有自己的法码和规则;甘珠是“转世”,两方面各有所需所求。这在人类宗教史里是老套的演绎了。而滚滚红尘,从古至今,就在寺院,在高高的山上,挟裹于飞扬的僧袍里——甘珠领着施主去朝拜别的殿堂了。我坐在院里的石碑下,我没进去。我有些后悔了。还有什么不可知的呢,但滚滚红尘中,又如何抗拒——
4
飞机开始缓缓降落,拉萨到了。
甘珠,分别时,我和他握手。是的,他的手。而在相似的年龄,这样的时代,唯有握手是自然而坦率的。
甘珠比我高出一头。他平静地微笑着向我善意地伸出他的右手。他垂下的左手,在拨着一串细细的念珠,那手指,过于纤长,白皙的手背上透出了青色的脉络,我不禁想到神经质的,或医技高明,轻佻又喜好女色的外科大夫;小提琴家、天才……但,是甘珠的手。柔软,不,握在手里,是绵软。令我心里陡生起莫名的怜爱:一双在藏红花里浸泡过的手,没有握过锄头;连续的手印,还令他面呈女相——但这双手,后来竟与我相关。那时,寺群裸露在高处,急切地与公路相连,甘珠出入时,再不必担心留在雪地里的脚步,所有的传奇都消失了。
5
甘珠在网络中。他轻捷灵敏。他愈发削瘦了。他脱去僧袍,轻盈的脚步显出几分袅娜。他到楼下了,轻轻按了两声喇叭。
“等一下,马上就来。”我从楼上弯腰对他说。有人从窗户里习惯性地窥视。住在母亲的单位多少年了,当如今,我貌若花颜,这个院子里的人便逐渐把目光转向了我,在他们的窃窃私语中,不同的车驶进来,我就去了……
“妈妈,我要出去,晚上别等我。”我匆忙换好衣服。
“你们明天早上不是要开会吗? 你迟到了怎么办? ”母亲望着我说,她有些慌乱。她在我面前变得枯瘦矮小,个子不知什么时候萎缩下去的,才到我的胸部。她就这么老了,我像是从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