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这姑娘,总是这么胡思乱想! ”丹竹仁波切的双眼突然噙满了泪,他扶琼芨到一条小溪旁,弯腰要替她清洗脚上的血渍。
“不,请别……”琼芨惊恐地缩回双脚,“让我自己来……”她的泪珠落下来。
“好了,好了,看你像个爱哭鼻子的小丫头! ”丹竹仁波切替她擦去脸上的泪笑道。琼芨含着泪笑了:“我才不是呢! ”她把脚小心伸到水里,“哎呀! 好疼! ”她惊叫道。
“要不这样,”丹竹仁波切看了看天色,“今天你别转山了,留在这里等我。”
“不不,我怕,这里一个人都没有。”琼芨慌忙摇头。
“看,让它来陪你? ”丹竹仁波切说着,朝丛林里轻呼,“过来,对,过来,来陪琼芨留在这儿……”琼芨张大嘴,吃惊地看到一只淡褐色的雌麇鹿在丹竹仁波切的呼唤中,从密林深处披着金光而来。它的头像鹿,尾像驴,蹄子像牛,颈像骆驼,琼芨不由跪下来,伸出双手等待着它的到来,她动情地拥抱着它,看到它圆圆的眸子里有金色的闪电划过——
“我很快回来。”丹竹仁波切轻声微笑道。琼芨点点头,她来不及望丹竹仁波切远去的身影,她给小麇鹿掬一捧水,又捧给它一把青草,喃喃地对它倾诉着衷肠……
4
黄昏时分,大片大片的乌云飘过天际,夕阳透过重叠的云层,忽闪忽绽。琼芨依着小鹿躺在一片干燥的草地上,蒙蒙咙咙睡着了。突然,小麋鹿听到了丹竹仁波切归来的脚步,它倏地一下跳起来迎上前去。
“琼芨呢? 她还好吗? ”丹竹仁波切弯腰轻轻抚摸着小麇鹿,问它。小麇鹿乖巧地歪歪头,又眨眨它温柔的圆眼睛,领着丹竹仁波切来到琼芨身旁。
“猪姑娘,醒一醒,这儿可不是猪圈……”丹竹仁波切拍拍琼芨笑道。
“您回来啦? ”琼芨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揉着眼睛说。“还没睡醒啊? 快用冷水洗洗脸。”丹竹仁波切望着琼芨笑了。
琼芨抱过小麋鹿抚摸着它说:“好啦,丹竹仁波切回来啦,你回家去吧? 要不跟我们回拉萨? ”
小麇鹿凑到丹竹仁波切膝下,嗅他的衣襟。
“回去吧,我们来年再见。”丹竹仁波切拍拍小麋鹿的头,小麇鹿朝树林深处跑去。
“明年我们还到这里来吗? ”琼芨望着远去的小鹿轻声问。
“当然,我每年都要来一次。”丹竹仁波切眺望远山,“今天非常祥瑞,刚到山脚下,笼罩在山顶上的云层突然被一阵风吹散了,我看到了雪峰,像一把剑。”
琼芨顺着丹竹仁波切的目光望去,山巅上霞光飘荡,雪峰若隐若现。
“后来,我在一处平缓的山坡上坐下来,与雪峰遥遥相对,我全神凝望它,看到它渐渐波动起来,形如一个巨大的金刚铃,金刚铃矗立在高隆的土地上,每一次云飘风过,有情万物便沉浸于它的妙音中。这样的圣观,是我朝圣这么多年来圣山向我第一次开示……”
“我却睡着了,做梦梦见了您……”
“是呵,”丹竹仁波切沉思地说:“就像梦中显现的圣山的真颜;警悟有情,惊觉诸尊……”他回头望一眼琼芨,“真遗憾没带上你,你的脚还疼吗? 让我看看。”
“不疼了。”琼芨不好意思地忙把赤脚藏起来,“我睡着了,但我一直跟您在一起。”
丹竹仁波切笑笑,他站起来。要下雨了。琼芨点点头,眯起双眼:“我们走吧? ”她对他说时,西边的天色渐暗,山雨就要来了,但她迷离的神色仿佛仍沉于梦中,仍在等待他的归来。
丹竹仁波切带着琼芨朝下山的归路走去。丹竹仁波切走在前面探路,琼芨跟在后面;丹竹仁波切每一步踩过,恍若在她泥泞而绵软的心上,渐临心窝——琼芨有些害怕了,她停下来哀求丹竹仁波切说:“不,您的瑞光,穿梭在我的三脉五轮,如同红日和白月在心里聚合,圆融的蓝光是我的无限狂喜,照亮我来世的明眸——”但琼芨,她抽泣起来,她无法继续。她依然是一个六垢五不持和五毒粗重的女子,使她仅仅渴求的,丹竹仁波切,他的吻,他的爱抚和他的欲望……渴求永无穷尽。
“琼芨,小心。”丹竹仁波切牵着她小心跨过尖石草地。雨下大了。山风呼啸,雨点飘摇,翻滚的云仿佛簇拥着腾飞的圣山。
“啊,暴雨变成了冰雹……”丹竹仁波切撑开的袈裟像大鹏鸟火红的翅羽,琼芨躲在下面,看到漫天的雨在半空中,阳刚与阴柔旋转的光澜,宛如翻涌的甘露海——琼芨伸出双手,她的全身,每一支血脉立刻被虹光交错,深处,她陈旧的伤口开始奇妙地愈合了——
“我要在冰雹中沐浴! ”琼芨突然撇下丹竹仁波切朝雨雾中奔去,她欢跃着,像鱼儿一般鸣歌,她看到纷扬的天雨中,圣山那秘密的明妃身佩夺意之美饰,乘骑着金色的鹿从空中飞过,以及山的战神的女儿们,乘骑着玉色的布谷鸟、海螺色的大雁以及手持金刚玉灯的凤凰母后被猛兽飞禽前导后拥,她不由忘情地呼喊,呼喊丹竹仁波切,要他也来,她已忘却身处的时间,她奔跑着,长发飞扬,迎向丹竹仁波切,她要跪倒在丹竹仁波切的脚下,要他就在此刻,爱或者收容,或者,要他因为她所有不幸的妄念深痛,她说但愿,但愿她是妖魔,今生今世便能获得他至亲的调伏……
第二十一章
1
但有一天,洛桑终于回来了。那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中午。琼芨在走廊上洗衣服。满满一大盆,都是茜玛和旺杰换下来的脏衣服。当时,小茜玛蹲在琼芨的旁边,琼芨一面搓衣服,一面轻声教她唱歌:
嗦——嘀嘀嘀嘀嘀嘀
秘密根种的花朵
是美丽的橘子花儿
世间真的有啊
美丽的橘子花儿——
“琼芨,你们家洛桑回来了! ”楼下一阵喧闹。琼芨朝下面望去,只见大门口停了一辆覆满尘土的吉普车,一个满脸胡子的男人从车上跳下来:“琼芨! ……”他一面拿行李,一面朝楼上喊。琼芨怔怔地握着手中搓洗的衣服,有些不知所措。
洛桑扛着行李大步上来了,他看到了小茜玛:“茜玛,茜玛! ”洛桑朝茜玛伸开手臂。
“妈妈,他是谁? ”茜玛躲到琼芨的身后问。她认不出自己的父亲了。琼芨慌乱地在围裙上擦去手上的肥皂沫,脸色变得苍白。
“那是你父亲,茜玛。”琼芨喃喃地对茜玛说。
洛桑的一双大脚把走廊上的木地板踩得咚咚作响。他走过来。
“妈妈,他是我们的爷爷吗? ”茜玛躲在琼芨的身后望着洛桑淘气地说。
“不许胡说! ”琼芨把把茜玛从身后拽出来。
“茜玛,小肥猪,过来,不认识爸爸了吗? ”洛桑蹲下来。茜玛有些害羞,她犹豫了一下,红着脸扑进了洛桑的怀里:“你是爸爸? 怎么这么老又这么脏呀! ”茜玛嗅到了父亲身上熟悉的气味,她拽着洛桑脸上的胡子说,“好想你,你去了哪里嘛。”
“茜玛别纠缠了,先让爸爸进屋喝茶。”琼芨的双眼潮湿了。她上前帮洛桑提行李。洛桑把茜玛架到脖子上,弯腰进到久别的家。他的双眼警觉地扫视了一下家的各处。
“好了,下来吧肥猪! ”洛桑把小茜玛放到卡垫上:“爸爸终于回家了! ”他由衷地感慨道。
“爸爸你去北京见毛主席了吗? ”茜玛骑到父亲身上。
“爸爸差点儿见马克思去了! ”洛桑笑道。琼芨从厨房出来:“茜玛,下来,让爸爸喝茶。”
“琼芨,别忙了。”洛桑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碗端详着琼芨说。
“旺杰呢? ”他问。琼芨看看墙上的挂钟:“他快放学了。”琼芨坐下来,低头抠自己的手指甲。
“茜玛,爸爸不在的时候你和旺杰淘气没有? ”洛桑问茜玛时,眼睛悄悄瞥琼芨。
“洗一洗吧? ”琼芨说着又起身提开水壶去了。洛桑默默地望着她。
“爸爸,姨妈曲桑姆死了。”茜玛把父亲看母亲的脸别过来尖声说。
“嗯。”洛桑应道。琼芨倒好了水,洛桑洗过脸,在外面拍打衣服。进来时,他若有所思地问:“大姐曲桑姆去世时,你们老家的丹竹仁波切来了吗? ”他弯身换上拖鞋。
“平措去山里接他来了。”琼芨有些慌张,错把盆里的脏水倒在了洗脸架旁的水桶里。
“丹竹仁波切对我和哥哥可好了,天天来给我讲故事,还给我和旺杰糖、苹果干、甜甜的奶块……”茜玛在卡垫床上一蹦一跳地说,琼芨手里拿着空盆子怔怔地望着她。
“丹竹仁波切在拉萨住了很久? ”洛桑问。
“他大前天还来过我们家呢。”茜玛说。
“茜玛,别在床上跳,下来! ”琼芨朝她喝道。琼芨是有些急了,怕茜玛伶俐的小嘴再说下去。这时,旺杰放学回家了。一进门,看到洛桑,他愣了一下。
“旺杰,是爸爸回来了。”琼芨忙提醒他说。
“爸爸。”旺杰望着洛桑,怯怯地叫了一声。
“学习怎么样? 长高了。”洛桑吸着烟。
“他快有一米五六了。”琼芨望着旺杰微笑道。
“妈,我写作业去了。”旺杰提上书包,对看着他的洛桑笑笑,又飞快地瞟了琼芨一眼,进里屋去了。
“你瘦了。”洛桑望着琼芨说。但他似乎还察觉到了什么,比如,琼芨变年轻了,一度干瘪的双乳又在衣服里面高高耸起来,以及她的眸子,闪烁着异样的光……
“我去做饭。”洛桑的目光令琼芨一阵慌乱。她下意识地把垂在胸前的两根发辫盘起来。
洛桑把茜玛抱在腿上。
“爸爸,你给我带好吃的了吗? ”茜玛问,她在洛桑长满胡子的脸上亲了一口,嘻嘻笑起来,被胡子扎疼了,还痒。她挠着自己的嘴,又在洛桑的鼻子上亲了一口。她爱父亲,思念父亲温暖有力的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