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拉忙起来去关灯。旺杰拉住她:“别管! ”他狠狠瞪了我一眼,嘟囔道,“他妈的都该送疯人院! ”
“你骂谁?!”我的声音在发抖。
“你以为呢? ”旺杰冷笑道,“这屋里有谁?!”他轻蔑地瞧瞧我又睨了母亲一眼,对躲在他身后的黛拉说,“我们走! ”当他转身准备扬长而去,我突然不顾一切地抓起桌上的木碗朝他掷去,在妈妈和黛拉的惊叫中击中了他的头部。他冲上来了,拧住我的双手后又震惊地望着我不知所措,我趁机朝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他痛得叫出了声。黛拉和母亲哭了。我站着,心里一下子羞愧不已。
“怎么了? 出血了吗? ”妈妈慌张地上前看旺杰的手。
“去去去! ”见旺杰推开妈妈,愤怒重又令我喘不过气来,但我双腿发麻,浑身发颤,滑坐在了卡垫上。
“阿妈啦……”黛拉扶住妈妈。母亲用力推开她的手:“我们家的事不用你管,黛拉你走! ”母亲哭道。
窗外雷雨交集,刺眼的灯光下,屋里桌上的蜡烛还燃着,只剩下小半截了。
“疯狗! ”旺杰大骂道。
“呸! 你才是疯狗……”母亲也不示弱。
黛拉惊恐地流着眼泪。旺杰跳起来狂怒地踢里屋的门,母亲用拳头狠劲砸桌子,他们声嘶力竭地对骂着。我忽然觉得静极了。哥哥与母亲亲密地窃窃私语或大声叫骂时一样静。这样的时候,我知道,他们是在情感的极致,陷于其中,我体味着,只有黛拉,她是这家人以外的,但她的存在像一面镜子,反照着我们——希薇家族可怜的后裔,扭曲的情境——
第三章
1
而从前,希薇家族的一切,似乎只与阳光,与金色的秋季有关。所有时世,都仿佛静谧的流水不被斩断。美丽的庄园,像是停滞在梦的光景中,生活在其间的人,少女和女人们,宛若天仙——
这年金秋,琼芨年满十三了,这是一个充满传奇的年龄。比如格萨尔说唱艺人中,很多人就在十三岁时神识顿觉,一场大病后通灵开始彻夜说唱人类最长的英雄史诗;在民间,十三岁又被看作人生的一个坎,一次劫。所以这一年,家里专门去觉桑寺为琼芨白姆求来一个装有许多加持神物的护身符,又算了卦,说是不宜出门远行,更不能去朝西的方向。庄园里的仆人都按吩咐小心翼翼注意着小姐的行踪,她的贴身仆人更是寸步不离。琼芨白姆每天早上和姐姐曲桑姆在庄园的私塾里学习藏文和数学,下午是她们自由活动时间,姐姐曲桑姆喜欢和母亲呆在一块,琼芨白姆则想方设法甩掉仆人,要溜到村里和一群男孩子放风筝玩儿,或者跟着他们爬上悬崖峭壁冒险采拔一种大黄类野生植物“酸溜溜”吃。回到家,她的袍子通常摔破了或头发脸上满是汗和泥,惊得德吉泽珍大呼小叫地训斥仆人,继父强旦在一旁望着琼芨,看她一面噘着嘴给母亲德吉泽珍扮鬼脸,一面极不情愿地把一双脏手泡在黄铜盆子的清水里,强旦不由微笑了。曲桑姆这时总是站得远远的,琼芨趁母亲不注意,悄悄掉过头顽皮地朝姐姐小声笑道:“下次你跟我一起去! ”曲桑姆便涨红了脸连连摇头。
这天下午,庄园里要从印度远道来客人,趁着忙乱,琼芨悄悄换上靴子,从后窗跳下来,朝着马厩奔去,要去看她心爱的“康嘎”。
2
“小姐,夫人吩咐过不让您靠近它! ”马夫见小琼芨跑来,慌忙拦住她。
“什么它它它的! 我起的名字忘了吗? 叫康嘎( 白雪)!”琼芨一面朝马厩里张望,一面尖着嗓门学着母亲德吉泽珍的口气训斥道。
“是,小姐,我没忘,”马夫吐吐舌头谦恭地笑道,“是小姐您起的名字:康嘎,但是小姐,夫人吩咐过不让您来这儿,康嘎很危险。”
“不! 它可爱极了,你快看呀! ”马夫顺着琼芨闪闪发亮的一双褐色的眸子望去,只见那匹雪白的烈马扬起前蹄呼啸着,在马厩里来回狂奔,白色的马鬃迎风飘扬,又停下来,欢喜地朝着琼芨活蹦乱跳。马夫张着嘴,看呆了。那是一匹烈马,身材高大,颀长的脖颈,时刻高昂着头,一对圆长的耳朵笔直笔直,全身纯白的鬃毛光泽油亮;庄园里没人能驯服它。谁靠近它,它就会向谁发起进攻,它甚至和其他马也无法相处,干了一辈子伺候马的活路的马夫,头一次看到这匹白马有时竟会像一头猛兽一般凶猛地踢撞撕咬别的马。但白马是小姐琼芨最心爱的“康嘎”,从小到大,琼芨每隔几天就要来看望它,和它说话,给它梳理鬃毛,带来它爱吃的黑豌豆,还给它糖吃。为了琼芨,庄园专门为白马修了一间将近二百平米宽敞的马厩,任它在里面折腾。但自从白马不断摔伤想要驯服它的骑手,德吉泽珍便吩咐马夫不要让琼芨再进到马厩里,以防顽皮的琼芨某日升起骑马的念头而受伤。
“小姐,您就在外面看,夫人吩咐不让您进去。”
“我偏要进去! ”琼芨扬起小脸笑道。她趁马夫不备,从马夫胳膊下面钻过去,迅速打开了马厩的门栏。
“小姐,不要——”马夫喊道。但他话音未落,白马就冲了出来,马夫忙跳上前抱住它的脖子,它猛地一转身,扬起后蹄将马夫踢翻在地。琼芨在一旁尖声喊道:“康嘎,等等我! ”白马听到琼芨的叫声,在原地犹豫了片刻,琼芨便一跃跳上了马背。她的一双小手紧紧抓住白马长长的马鬃,双腿使劲一夹白马结实的肚子,贴着白马的耳朵大声说道:“康嘎,快跑! ——”白马扬起一双前蹄一阵咆哮,闪电一般从马夫的视线里消失了。
马夫在地上呆呆地坐了半晌才回过神。但他还是不敢相信刚才发生的一切:小小的琼芨小姐竟然骑上了那匹烈马! 想着,马夫顾不上腿上的伤痛。赶紧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石楼方向跑,要去禀告夫人。
德吉泽珍和强旦正在客厅接待从印度来的客人吉美。他是德吉泽珍在英国的大哥的一位朋友,这次来西藏顺便来看望他们。年轻的吉美从小在国外长大,已脱下藏袍穿着一身西洋便装和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靴,他摘下礼帽时,德吉泽珍看到他还剪掉了藏族人的长发。
“我大哥还好吗? ”德吉泽珍问,她想知道漂泊在外的大哥是否也打扮得和吉美一样怪异。这时,马夫气喘吁吁地闯进来了:“夫人,不好了,小姐琼芨骑上马跑了! ”德吉泽珍的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她朝什么方向去了? ”强旦站起来一面问,一面朝外面跑。印度来的客人吉美也跟了出去。
“西边,老爷! ”马夫跟在后面大声说道。德吉泽珍听了双腿发软,曲桑姆忙上前扶起母亲。
3
强旦和吉美策马直奔庄园西面的山坡,但波澜起伏的山野空无人影,他们正要朝别处去找,突然,只见远处飞来一匹白马,马背上依稀有一个黑色的身影。
“在那儿! ”吉美说着就要策马过去。
“等等! 那马受惊会把她摔下来! ”强旦大声道。两人勒着马的缰绳,远远望着飞驰的白马一筹莫展。这时,琼芨看到了他们,她让白马掉转方向,朝他们过来了。
“爸爸——”琼芨兴奋地呼喊道。转眼来到他们跟前。
“爸爸,康嘎让我骑它,它听话极了。”她抓着马鬃,晒得通红的脸上全是汗。
“看到了,但妈妈很担心,你现在先得跟我们回去。”强旦掩饰着内心的紧张,故作镇定地说。
“连马鞍都没有?!”吉美吃惊地望着琼芨。
“走吧。”
他们三人往庄园里骑去。
“您是谁呀? ”琼芨大声问。
“我叫吉美,是你在英国的舅舅的朋友。”
这时只见希薇庄园的仆人们以及德吉泽珍和曲桑姆等黑压压一片人都等在前面。
“琼芨——妈妈的宝贝——”德吉泽珍看到他们焦急地喊道。琼芨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吉美一眼,从马上跳下来:“阿妈啦我没事。”她说着想扑到妈妈的怀里,但刚上前两步,只感到两条腿内侧钻心的痛。“唉呀! ”她失声叫道。
“怎么了宝贝?!”德吉泽珍慌张地上前抱住琼芨,她撩起女儿的藏袍,看到点点血迹从磨烂的裤子里渗出来。众人一阵唏嘘。
“快带她回家上药。”德吉泽珍眼泪落了下来。强旦上前抱起琼芨。
“我的康嘎! ”琼芨在强旦怀里挣扎着,回头望白马。
白马在原地抬起一只前蹄在地上轻轻刨了刨,又温柔地扬起头朝琼芨长啸了一声。
“它在对你说再见。”强旦对琼芨说,“好了,你的腿好了以后爸爸陪你去骑马好吗? ”琼芨欣喜地点点头,快到石楼时,她不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琼芨又想去看白马,但她上了药的双腿红肿发胀,曲桑姆陪着她慢慢从楼上下来。
德吉泽珍、强旦和客人吉美正坐在外面平台的太阳伞下喝早茶。
“快来宝贝,昨晚睡得好吗? ”德吉泽珍慈爱地笑道。
“我听见她说了许多梦话,梦里大喊大叫好像还在骑马! ”曲桑姆扶妹妹坐下一面笑道。
“你们的两个女儿都很聪明可爱,应该和我去英国读书,这也是他们的舅舅的意思。
“去英国?!”琼芨睁大了双眼,“很远吗? 可以带我的康嘎一起去吗? ”她问。
“不用带康嘎,那里的人都开汽车,比你的康嘎跑得快多了,到时我也可以教你开车。”吉美笑道。
“妈妈,我要去我要去! ”琼芨欢呼起来,她在拉萨见过一户贵族人家从牛皮船上运来的一辆黑色轿车,但轿车的什么零件在运来时丢了,只好摆在院子里供来客参观。
“好了琼芨,先喝茶! ”德吉泽珍有些不悦。
“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啊?!”琼芨喝了一口母亲递来的茶,焦急地问。
“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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