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6年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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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6年第04期- 第7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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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可怜。说不出话,手似乎经历了千山万水,才到嘴边。事实证明她是多么渴。当我将水壶送到她嘴里时,她一下子咬住不放,冈枞沙漠里出来的样子,好像要将水壶也吞下去。但我又不敢让她喝得太多,她的肚子很胀很胀。入睡着了,手却一直在动。撕自己的衣襟,抓床单,—双枯瘦的手在炕上摸过来摸过去。撕L苕往起翻,但只有往起翻的意向,却不能实现,就叹息一声,在:身体里边,几乎听不见,似乎隔着—个世界,只有亲生儿子用心才能听得些。 
  “哎,我没有一钱力。” 
  “这样睡到啥时候。” 
  我静静地守候在娘旁边,生怕漏了娘的一个字。也许世界上没有比这更金贵的了。尽管听到更让人心碎。 
  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绝望,而绝望莫过于等死。现在,我们就等着娘死。天很热,娘急得抓挖床单,抓住放开抓住放开。我想将她的棉袄脱掉,正是夏天,穿什么棉袄。人们说,那不行,弄不好穿不上了。就这样,夏天的娘竟要提前进入冬季。莫非那个世界永远是冬天?走时带上不行吗?人们一律笑我不懂事。 
  我的目光在娘穿着绣花鞋的小脚上停下来。娘的脚除过大拇指其余几个脚趾都被活活折断。娘的一生就在这双小脚上展开。当年,娘就是用这双小脚,往爬不住牛的山顶挑粪,种田,到沟里担水,背着我们去看戏,抱着我们去看病,给我们往学校送吃的……娘啊,当年,你的一双小脚是如何欢快地踢踏着生活,给你的儿子教着站姿、走样。让我们知道了怎样走路才能不摔跤,如何过河才能不湿鞋。娘啊,这些,你的儿至今还没有真正学会,你却猝然将它扯走,你就不怕你的儿有个闪失? 
  当年你穿着绣花鞋来到这个家里,今天却要穿着绣花鞋出走,娘啊,你到底要到哪里去? 
  渐渐地娘就连些微的运动也停止了。手放在哪儿就永远放着,如同置于地上的一截树枝。也看不出棉袄带给她的急躁,虽然头上一直在往外渗汗。 
  这天,娘竟然能吃下去东西。我们乘机灌药,奇怪的是药却一吃下去就吐。老年人说,这是娘在吃她的最后几口禄粮。我忙跑到街上,将娘能吃的小吃全买到了。不讲价钱,要多少给多少。也不等对方找钱,拿上东西就走。一个卖牛肉的摊贩听说我是给弥留之际的娘买肉时,又要回卖给我的肉,换上另一块,说他刚才卖给我的是驴肉。我的眼里充满了感动的泪水。我不知道他是在尊重娘还是尊重死亡。路上,我不止一次地想起一盅蜂蜜,那是小时候不懂事的我病中向娘提出的一个愿望。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愿望是多么奢侈。那时的娘哪里来的钱为自己买蜂蜜呢?但是娘还是弄来了一盅儿。蜂蜜是姐给我的。我问娘呢,姐说娘出工了。娘几天没有回来。后来才知娘去捅马蜂窝被马蜂蜇得面目全非好不容易才抢救过来。 
  谁知娘对我买来的东西只那么尝了几口。 
  最后娘要了荞面凉粉,我为娘终于能够大方地展示自己感动不已。这在我的记忆中是没有过的。娘一直在节制之中,只有被动没有主动,只有接受没有要求。娘甚至一生没有向爹和儿女提出过一个要求。听见娘要吃凉粉,村里能来的媳妇子都来了。厨房里的空气一下子比战前还紧张,抢挖工事似的。大家都知道,娘的车已经开动,稍一迟延娘就顾不上吃。尽管人已多得站不下,有些工序只好在院里完成,但我还是见缝插针,手术室里的护士似的留心配合一切细节,力争最大限度地提高效率和质量。 
  想不到娘竟像好时一样吃了一碗,吃得无比庄严无比高贵无比悠闲,如同阳光舔着我心中久积的雪花。 
  然后,娘让我给她梳头、洗脸。完毕,又要过镜子,极认真地打量着自己,同样一种贵族作风。左看看,右看看,好像那双眼睛根本就没有失明。我想,娘出嫁的那天—定也是这样打量着自己。 
  娘要动身了。 
  我们就手忙脚乱地给娘穿衣服。娘眼睛大睁着,打量着我们,似乎对我们的举动不可思议。有时配合一下,好像不忍心让我们累着。一如一个扯闲的人见你正忙着,就边扯闲边慢不经心地帮你一把。 
  我是在给娘系大襟上的一个纽扣时忍不住哭了的。我怕被娘看见,忙背过脸。我想起我小时候,娘给我穿衣服时的情景。我要耍打打的,不时配合—下,但仍没有忘了耍。想不到今天我却给娘穿衣服。那时娘给我穿衣服时常说,快穿,穿好了下去耍去,院里太阳红红的。今天,院里太阳仍然红红的,但娘却再也无法走下炕。而且仅此—次,穿上就再不脱。娘啊,今后,您的衣服该由谁来穿呢?又是怎么个穿法呢?您的院里是否也有红红的太阳在照着? 
  不知为何,这时,我觉得穿着红棉袄红鞋的娘与死无关,倒像一个待嫁的新娘。 
  早上还晴晴的,下午却下起雨来。这时的娘好像知道了她要走似的,神情中一副等待的样子,不时看看房门,好像在说,这雨还不停。 
  突然,娘说:“再让我吃一口凉粉。”语气纯粹是一个向大人讨要的小孩。我忙喂了一口凉粉,娘安闲地吃着,脸上漾着淡淡的欢欣。
突然,娘暂停了咀嚼,说:“丑子来了。”我们都以为娘在说胡话,不料没过多久,丑子大姐真的从门里进来。 
  只一口。 
  再喂时,娘就睡着了。 
  是,我听你的。娘一步比一步紧地走着,像生着气,又带着逃离的欢欣,我追不上,只听见她说,是,我听你的。梦见一神算,打卦,卦辞曰:禄粮尽。我一急,惊醒,揣娘的手时,已凉了。哥已将地上的桌子挪到院里去,在地上洒了水。我知道我的娘将要离开了烟火了。 
  但娘又回过气来,庄里人不忍目睹娘停留在阴阳交界的样子。一个远重孙大声喊:太太,有啥说的你说,说了去。但娘固执地不走,什么话也不说,脉一阵有一阵无。 
  雨出奇的大了起来。我想象不出娘的一双小脚该怎么走。心里说,娘你要走就等到雨小了走吧。 
  但娘并没有等到雨小,可见娘的路与雨水无关。 
  但娘最终暴露了她的留恋和牵挂。走了好几次都没有走起身。 
  接下来我就听见娘在一种杂沓的声音中。那种声音告诉我,娘在拼命地奔跑。身后是千万追兵。我的泪水又来了。沿着泪水,我看见二十年前的我绕着表姐家的院子拼命奔跑,身后是气得不成样子的娘,娘在叫我回去上学,我说学有什么上头啊,还不如和表姐玩有意思。但是我最终被娘带走。我抹着泪一步三回头地走着,娘说,等到过年我再带你来和姐姐玩。娘啊,现在,你又是被谁追赶呢?过年,我站在老家的大门口,是否能够等你回来?一如小时候,你站在大门口手搭在额头上望着我回来—样。 
  蓦地,娘体内风一样的声音像被什么砍断。我清晰地看见,娘愣了一下神。 
  妹妹就从门里走进来。 
  我就看见娘搭在额头的手放了下来。 
  雨是随着娘咽完最后一口气停的。娘被人们从炕上挪到地上,脸被白纸苫着。这时,我竟没有丝毫的悲痛。我在专心地给娘正相,为的是让娘体体面面干干练练地上路。 
  一庄人自觉地忙乱着。木匠叮叮当当地做着寿木;厨子吵吵嚷嚷地煎着献饭;阴阳写着领魂幡;香佬杀着引路鸡…… 
  总觉得娘在某个地方藏着,总觉得娘会乘我不注意站在我身后,如同小时候娘找我吃饭我却藏在门背后或房梁上,等娘找不见又要出去找时,我却端着娘放在桌子上的饭跟在娘身后,做着鬼脸一口一口地吃。但是几个时辰过去了,却不见娘从什么地方闪出来,才知娘是真的出门了,不在家了。 
  不久,就有人来吊丧,献馍馍摆了一桌子,却不见娘动一指头。纸钱烧了又烧,也不见娘动一指头。 
  姐成天的哭丧,,嗓子都哭哑了。人真怪,来时自己哭,走时别人哭,两头都是哭,中间呢? 
  夜深了,人们一一散去。我跪在娘的身边守着娘。不顾犯忌,不时取开苫脸纸看看娘。这时的娘是那么安详,大海一样睡着,在痛苦之外,在感情之外。 
  井水里面泡了砖,凉砖轮换着置于娘的两胁间。心口上用荞面圈了一个圈,里面倒着白酒。我和哥不停地添着酒,换着砖。小时候,发高烧时,娘也是这么,给我降体温。等我从昏迷中醒来,娘的脸上挂满了泪水。我的心里是多么甜啊。流着泪的娘是多么好看啊。娘啊,现在已经几个时辰过去,你怎么还不醒来,看看儿子脸上的泪水。 
  躺在地上的娘无言面对世人,正是这种无言受到了人们的格外尊敬。娘—下子拥用了香火,不再用勺子吃饭,变得神秘莫测起来,不再叼鸡喊狗,不再呻吟,不再看世界,不再为哭声所动。 
  娘是真正的成熟了。 
  突然,我有种被什么欺骗了的感觉。 
  天黑了时,大伙让我去睡,我不肯。娘明天就要赶路,娘在这个屋里的时间仅有一个晚上,我不愿将这个晚上交给瞌睡。我小心地给娘打着苍蝇。提醒打盹的姐不要压了娘的腿,娘有严重的关节炎。将油灯挑得很亮,娘的眼睛看不见。后来,我让哥和姐都睡去,说不清这是不是一种自私,我想和娘单独坐坐,聊聊。这样的机会再也没有了。 
  当偌大的上房里只剩下我和娘时,我觉得我一下子越过了生死关界,恍惚中看见娘在时间中穿梭如鸟。我关了房门,我想通过这个动作提醒娘留心一下她身边的儿子。 
  果然,娘突然翻起身来,说,一觉咋睡了这么长。娘拍打着身上的草屑,说,放着炕不睡,睡在地上做啥。娘一把推掉身上的砖,说,还没压够吗……不由伸手摸摸娘的心口,心口是那么冰凉,看看苫脸纸,苫脸纸一动不动。才知道娘是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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