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的情况已可以看出船上的水手们的不安心情。拿着水罐走下河滩来打水的妇女们也都不敢在河边停留,有时整个河身,从这一岸到那一岸,都似乎忽然抖成一团了。
轮船照常向前开行着,卡玛娜也没有让天气的变化影响她的烹饪工作。
“晚上你也许没法做饭了,”卡克拉巴蒂对天空望了一眼说,“所以你现在最好把晚上吃的东西部给预备出来。如果你现在能够把豆饭做起来,我就来和面做面包。”
他们大家都吃完早饭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风慢慢越吹越紧,河面翻起了一层一层的白浪。早在天晚以前,太阳便已躲到浓密的乌云后面去,谁也没有注意到它是什么时候落下去的。船很早就抛锚了。
入夜以后,月亮透过团团乌云,时而露出一线惨淡的微笑。风暴来临了,接着开始了倾盆大雨。
卡玛娜已经有过一次翻船的经验了,这凶猛的狂风自然使她颇为恐惧。“这没有什么可怕的,卡玛娜,”哈梅西安慰她说,“轮船上是很安全的。你去睡觉吧,不要把它放在心上,我就呆在隔壁的舱房里,这会儿我还不睡哩。”
接着卡克拉巴蒂又走到她的门口来。“不要害怕,亲爱的,我叫这该死的风暴决不敢碰你一碰!”这风暴尽管该死,但毫无疑问它确已弄得卡玛娜心神不宁了。她几步跑到门口大声恳求着说,“求你进来陪我坐一会儿吧,大叔!”
卡克拉巴蒂犹豫了一下。“现在是你们该上床睡觉的时候。我最好还是——”他一边走进去一边说,但他立刻看到哈梅西并不在那间舱房里。“哎,哈梅西先生哪里去了?”他惊奇地叫喊着说,“在这样一个狂风暴雨的夜晚,他总不会跑出去偷菜去了吧!”
“啊,是你吗,大叔?我在这里,隔壁屋子里。”
卡克拉巴蒂向旁边的一个舱房望过去,看到哈梅西斜倚在床上,在灯光下看书。
“你夫人一个人呆在那边屋子里害怕得很,”他说,“你最好把你的书放下,很明显你拿着那玩艺儿也吓不退风暴的!快过这边来吧。”
一种无法控制的本能的冲动使卡玛娜完全失去了自制的能力。“不,不,大叔!”她抓住他的手压低嗓子叫喊着。在那雷雨交加的风暴中,她的声音并没有能传到哈梅西的耳朵里去,但卡克拉巴蒂可是听见了,他非常惊愕地转过脸来望着她。
哈梅西放下他手里的书本走进这边的舱房里来。“什么事情,卡克拉巴蒂大叔?”他问,“卡玛娜和你似乎是——”
“不,不!”卡玛娜急忙插嘴说,她并没有抬头看哈梅西一眼,“我刚才只是请他进来陪我闲聊一会儿。”她一再连声说,“不,不!”究竟是“不”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但实际上她所要表示的意思是,“如果你以为我害怕,需要什么人伴着我,那你是错了,我并不需要!如果你以为我不愿意一个人呆着,那是没有的事,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时间已经很晚了,大叔,”她接着说,“你还是快去睡吧,你最好去看看乌梅希现在怎么样。我担心这风暴一定使他害怕极了。”
“我什么都不害怕,妈妈,”从外面的黑暗中传来一个人说话的声音,这显然,乌梅希正哆嗦着坐在他的女主人的舱房门外。
为他对她的这种热情所激动,卡玛娜急忙跑出去对他嚷道,“乌梅希,你这样全身都会叫雨浇透的!快走开,你这个讨厌的东西,你到大叔的舱里去睡吧。”
乌梅希顺从地跟着卡克拉巴蒂大叔走了。虽然卡玛娜的声调是那样充满着热爱,但因她曾骂他讨厌,孩子的心里总有些不快。
“要不要我先陪你谈谈,等你睡着了我再走?”哈梅西问卡玛娜。
“不,谢谢你,我现在已经困极了。”
哈梅西完全了解卡玛娜的心思,但他现在实在不愿意和她争辩。他抬头对她那显得极倔强的面部看了一眼,就溜到自己的舱房里去了。
卡玛娜心情那样激动,显然是无法入睡的,但她仍强迫着自己在床上躺下来。风暴越来越急,浪涛越来越猛。船上的水手们已开始在忙碌着,舵手给机器房里传达命令,时而传来一阵丁当的铃声。完全靠锚链,这轮船已不能抗拒猛烈的风暴了,底舱的机器现在也开始慢慢转动起来。
卡玛娜掀开身上的被走到外面甲板上来。这时雨已经停了,但风却像一头被打伤的野兽一样吼叫着,没一定方向四处乱窜着。
夜空中布满了一堆一堆的乌云。借圆月撒出的微弱的光,可以看到团团的乌云,像一群专事毁灭的幽灵,趁着风势在混乱一团的天空中驰骤。河岸也差不多被黑暗淹没了,河面上的情景已不甚看得清楚,天空和大地,远处和近处的景象,看得见和看不见的一切,在这昏天黑地的一团混乱中已完全交融在一起,那样子似乎像神话中所说的那可怕的怪物——死亡之神的黑牛——正发着狂怒高举着它的带角的头在四处乱撞。
卡玛娜凝望着这混乱的天空和骚扰不安的黑夜,无法说出自己心里正有着什么样的一种感情,这似乎是恐惧,这又似乎是欢乐。
敲击着她的一向沉寂的心弦的天地的震怒,表现出了一种无法控制的力量,一种不受任可拘束的自由。大自然的这种勇猛的反抗表现使她感到无限兴奋。大自然究竟是在反抗什么呢?在风暴的怒吼声中,卡玛娜听不出任何声音,使她可以知道这问题的答案。这答案,和在她心中汹涌着的风暴一样,是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的。很显然,它是要在这风暴的凄厉的吼叫声中,撕碎并抛开某一种无形的、看不见的、由欺骗、幻想和冥然无知编织成的罗网,这罗网早已要从根动摇世界的基础了。
横扫无迹可寻的太空和幽暗的黑夜的狂风只是吼叫着,表示出一种没有明确意义的拒绝,只是在喊着“不,不!”它究竟要拒绝什么呢?这是没有办法找到肯定的答案的,它就只是声色俱厉地在喊着“不,不,决不;不,不,不!”
第三十章
第二天早晨,风势略减了一些,但仍然还很大。船长时刻不安地仰望着天空,拿不定主意究竟能不能起锚开船。
卡克拉巴蒂一大早就到卡玛娜隔壁的舱房里去看哈梅西。他那时还躺在床上,但一看到卡克拉巴蒂,就立刻坐了起来。老头儿看这样子,知道他昨天夜晚一定就睡在这里,同时记起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他免不了立刻想到了这两件事的关系。“我想你昨天夜晚一直都睡在这里,是不是?”他以一种探询的口气问道。
哈梅西却避开了这个问题。“今天早晨的天气多坏!”他说。“你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大叔?”
“哈梅西先生,”卡克拉巴蒂立刻回答说,“你一定认为我是个大傻瓜,的确,听我那么一天到晚唠唠叨叨的处于被支配地位的方面。它对矛盾的主要方面起着制约作用,,实在也真像傻得够呛,可是,我既活了这么大年岁,总不免也碰到过不少难以解决的问题。大多数的问题我倒也都能解决掉了,而你却真使我一生碰到了一个最大的难题!”
哈梅西的脸不禁立刻红了,但他很快就使自己镇定下来,微微笑了一笑。“难理解并不能算是一种罪恶呀,大叔。比方说,泰卢固的那种希奇古怪的语言就是一个例子。我们觉得要了解这种语言的基本文法都很困难,但对于一个泰林加的孩子来说,它却是再容易不过的了。你所不了解的东西,你不应该急于下一个断语把它否定掉。一个人偶然看见一些奇怪的符号,他不应该立刻就对它表示绝望,而应存个在将来还有机会能够理解它的希望。”
“请你原谅我,哈梅西先生,”那老人说。“我要是说我能了解一个根本不愿和我共心事的人,那我也就太狂妄一些了;但有时候,两个从不相识的人的确也很可能一见面就变成了知心的朋友。我可以拿那个大胡子——我们的船长——来作证。他不得不承认,他把你的年轻的太太看作是他的一个很亲近的朋友。你去问问他,他要是不承认,那他就不是一个真正的穆斯林。事情的确是这样,你现在忽然拿无法了解的泰卢固语言来和它相比,那未免有点不相干。如果你对这件事多想一想,哈梅西先生,那你也就不会再对我的话生气了。”
“正因为我已经想过了,所以我也根本没有生气。但不管我生气了没有,也不管我的话是否使你听了很不舒服,泰卢固语终归是泰卢固语。这是自然界的一种无情的法则,”哈梅西说完叹了一口气。
现在哈梅西开始怀疑,住到加希波尔去究竟是不是一个聪明的办法。他最初想到,他们既然已和这个老人混得很熟,到一个新的地方去住家,能有他帮帮忙总是好的,但现在他却感到和熟人住在一起实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如果他和卡玛娜的关系变成了大家争论的话题,彼此都争来探询,那结果一定会弄得她非常狼狈。最安全的办法还是躲到一个完全没有熟人的地方去住,那也就不会有人来过问他们的事了。
因此,轮船要在加希波尔靠岸的先一天,他就对卡克拉巴蒂说,“大叔,从我的职业方面来考虑,我觉得加希波尔对我不很合适,因此,我决定到贝拿勒斯去。”
哈梅西的十分坚决的声调使老头感到很好笑。“随时改变自己的决定就根本算不得什么决定,那只能算是毫无定见!但不管怎样,你现在的确已打定主意要上贝拿勒斯去了吗?”
“打定主意了,”哈梅西极干脆地说。
老头一句话没说就走开了,他开始去捆他的行李。
“你今天有什么事对我不高兴吗,大叔?”卡玛娜搭讪着问。
“我们从早一直吵到晚上,你还能希望我怎么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