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梅西心中颇为怀疑,在经过那么一些事情之后,他究竟应不应该再以旧日的关系恢复他和汉娜丽妮的友情。在目前,无论怎样,他是决不能把他和卡玛娜的关系向外人宣布的,因为那样无疑就会使这个无辜的女孩子遭到社会的鄙视。但另一方面,如果他决定要和汉娜丽妮重叙旧情,他就一定得把这件事完全说清楚。
但无论如何,他现在如果迟迟不回安那达先生的信,那总未免太失礼了;因此他回信说:
请原惊我没有来拜望您;但一直来实在因为总有些我自己也无法摆脱的事,使我不能分身。
但他并没有写明他的新住址。
在他把这一封信发掉后的第二天,他戴上了传统式样的律师帽,第一次到阿里波法院去出庭。
有一天,当他正从法院出来,走了几步预备雇一辆马车回家的时候,他却听到一个很熟的声音喊叫着说:“爹,那不是哈梅西先生!”“停住,车夫,停住,”一个男人的声音叫着说,接着就有一辆马车在哈梅西站立的地方停下来。安那达先生和他的女儿这时正是从阿里波动物园野餐回来,因此他们无意中在这里相遇了。
哈梅西一看到坐在马车中的汉娜丽妮——看到她的恬静美丽的脸,看到他极熟悉的、独具风格的服装和头发式样,她的花式朴实的脚镯和她手腕上的碎面的金镯子——他立刻感到胸怀中感情激荡,一时间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啊,可不是哈梅西!”安那达先生叫喊着。“想不到这样在街上碰见了你,真是幸遇!你现在已不肯给我们写信了,就是写信,连地址也不肯给一个。你现在到哪里去?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办吗?”
“也没什么,我刚刚从法院回来,”哈梅西说。
“那么同我们一道走,上我们家去喝茶。”
哈梅西这时真是一肚子的心事,但眼下的情况已不容许他作任何考虑了。他在马车里坐下来,竭力向汉娜丽妮问长问短,借以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
“你考试及格后为什么不给我们一个信儿呢?”她避开他的问题反问他说。
哈梅西一时也想不出适当的回答,因此他只说,“我在报上看到你也及格了。”
汉娜丽妮不禁大笑起来。“啊,真不错,你算没有完全忘掉我们,那总是我们应该高兴的事!”
“你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安那达先生问道。
“住在达依拍拉,”哈梅西说。
“嘿,你在卡鱼托那的老住处现在还照样可以住啊,”安那达老先生说。
汉娜丽妮瞪着眼望着哈梅西,迫不及待地要听他怎么回答。哈梅西也立刻注意到她的眼神,明显地感到了她的责难之意。
“是呀,我是决定还到那里去住的!”他含糊地说。哈梅西明白,汉娜丽妮现在正是在对他加以审判,她心里已认为他改换住址的事是一件重大的罪行。这个思想使他感到非常痛苦,但他一时又想不出一句辩护的言词。幸好,这种反复的盘问终于暂时停止了,汉娜丽妮故意装出无所谓的样子,转过脸去注视着车窗外面的街道。
难堪的沉默使哈梅西终于感到不能忍受了,他于是自动解释说:
“我有一个亲戚住在奇都亚附近,为了便于和他来往,我所以在达依拍拉住下了。”
这话也并不完全是撒谎,但这解释听来实在叫人觉得可笑亦复可怜;好像卡鲁托那离开奇都亚不知有多远,他要是住在那里就不可能和他那远房亲戚偶而彼此拜会一次了!
汉娜丽妮目不转睛地望着街上,可怜的哈梅西只得又刮肚搜肠找几句话来说。他搭讪着问道,“卓健近来有信吗?”
但回答他的却是安那达先生。“他参加法科考试没有及格,现在为要换换空气,他跑到北边去了。”
他们走下马车后,哈梅西重新见到了他所极熟悉的那些房舍和房间里的家具,不禁心怀怅然。他长叹了一口气,这叹息中离奇地交织着欣慰与悔恨的感情;他一句话没说便坐下了。
“我想,大概因为你家里的事情太多,所以你在家乡里呆了这么多日子?”安那达先生忽然问道。
“我父亲死了——”哈梅西开始回答说。
“有这种事!天哪!天哪!是怎么死的?”
“他从巴达马坐船回来,半路上忽然遇到一阵风暴,船被风浪打翻,他就被淹死了。”
好像忽来一阵大风,吹散了密集的乌云,露出了晴朗的天空一样,这个不幸遭遇的宣布立刻消除了哈梅西和汉娜丽妮之间的误解。
汉娜丽妮又禁愧悔交集地想道:“我太对不起哈梅西先生了,父亲的死使他感到的悲哀和因他死去而引起的许多烦恼,当然已使他的心失去了安宁。他现在也许还正满心悲伤。而我们却认为他太不起人,竟没有想到问他,是否他家里发生了什么难解决的事或有什么急待解决的困难,”她立刻对这个失去父亲的青年感到无限同情。
哈梅西的食欲很坏,但汉娜丽妮却一定逼着要他多吃一些。
“你的健康情况似乎很不好,”她说,“你必须好好注意你的身体。”接着她转身对安那达先生说,“爹,哈梅西先生今天一定得在我们这里吃晚饭。”
“当然,”老头说。
正在这个时候,阿克谢来了。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安那达先生的茶桌边再没有人和他抗衡了,哈梅西的意外出现使他不禁微微一惊,且有一种颇不痛快的感觉。但他终于强打起精神,愉快的欢呼说:“咦,怎么的?哈梅西先生,你来啦!你知道,我一直说你恐怕是早把我们这些人全给忘了。”
哈梅西只是微微地笑了一笑,阿克谢却更接着说:“那一次,我看到你父亲硬逼着把你赶走的那个样子,我心里想,在他强迫你讨下老婆以前,准是决不肯让你自由行动的了。怎么样,你究竟有没有能够逃脱那一场灾难呢?”
汉娜丽妮的愠怒的眼神使阿克谢闭住了嘴。
“哈梅西的父亲去世了,阿克谢,”安那达先生说。
唯恐别人看到自己忽然变成苍白的脸色,哈梅西立刻低下头去。汉娜丽妮痛恨阿克谢不该刺痛他的心,连忙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我还从没有让你看到我的新相册子,哈梅西先生,”她说着,便去拿来一个相本,把它放在哈梅西前面的桌上,开始和他谈论那些相片。她借机会低声对哈梅西说:“我想你是单独一个人住在那边新居里吧,哈梅西先生?”
“是的,”哈梅西回答说,“就我一个人。”
“那,你一定得尽快搬回到我们隔壁你以前住的这地方来。”
“好,下礼拜一,不管怎样,我一定搬回来。”
“你知道,为想要得到一个学士学位,有时候我极希望你能帮助我解决一些哲学课中的问题,”她机警地解释说。
哈梅西看到这极有利的形势,当然心中颇高兴。
第八章
没有好久,哈梅西就搬回到他从前的住处来了。笼罩在他和汉娜丽妮的关系上的误解的乌云,现在已消散无遗。他现在几乎已像是这家子的一个儿子,随时参加他们家庭里的纵情的谈笑,遇有任何宴会的时候,他也总在场。
长时间专心一志的学习,已使汉娜丽妮的身体显得非常瘦弱,她纤细的腰肢使人几乎担心会被一阵狂风吹折。她一向是沉默寡言的,她的朋友们因为怕招她不高兴,也总不大敢轻易和她谈话。
现在,几天的时光已使她的外表和举止发生了令人惊奇的变化。在她的双颊上,一种娇艳的红晕代替了旧日苍白的颜色,现在她每讲一句话的时候,眼中都流露出无限的喜悦。过去曾有一个时候,她认为过分讲究服饰是一件非常无聊的事,或甚至是一件罪恶。现在却完全不同了,但究竟是什么使她改变了她的看法,她却从不肯告诉人,因为她不愿意让任何人参与她的心事。
哈梅西这个人过去也差不多是和她一样严肃古板的。一种沉重的责任感似乎永远压在他的心灵和肉体上。天上的星星虽然是自由自在地在它们各自的轨道上运行,但天文家的观察台和他的全部仪器却必须牢固地装设在固定的基础上。就这样,不管人世生活如何令人目眩神迷地千变万化,哈梅西却仍一直埋身在他的书本和书本上的哲学理论中。但现在一种新的前所未有的活泼气质代替了他从前的那种阴暗的神情。他虽然仍不善于对别人的俏皮话随口加以反击,但他已可以报以一阵表示自己胸襟开阔的大笑。现在《道经》列后。历代注疏本甚多。,如果他的头发还仍是和发油无缘,他的穿着至少已不像过去那样显得寒伧了。无论在思想或举止方面,他都似乎比过去显得更活泼、更灵敏了。
第九章
诗人们所想象的最适合年轻的情人们活动的环境,一切扮演爱情故事所需的道具,在加尔各答这地方,是出奇的缺乏。繁花满枝的无忧树和醉花的树丛,曼陀比的枝叶架起的天幕和长着棕色脖子的杜鹃鸟的歌声在这里只是人们心中所常怀念的东西罢了;然而,神秘的爱情却并没有因此就狼狈地逃出这干枯的、毫无情趣的现代城市。爱神在一切神中,是最年轻的也是最老的,他一天拿着他的弓箭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来穿去,躲避着装有铁甲的电车,逃避着捆着红头巾的警察的注意,本来么,谁又能老跟踪在他后面呢?
尽管哈梅西住的是卡鲁托那一所公寓里的一套房间,对面住着鞋匠,隔壁是一家油盐店,但他和汉娜丽妮的爱情却仍然发展得非常顺利,这房子似乎也并不亚于一所什么充满浪漫气息的园亭,他们相会的地方永远是安那达先生的那张破旧的、铺着满是茶迹的台布的茶桌边,而并不是在荷花湖衅,但这也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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